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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竹:我与宁厂古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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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期: 2024-1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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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是我们来时的地方,是我们的根,

正如我一次次来到宁厂古镇所感受到的亲切与眷恋,

那是血液里自带的热爱。

一见钟情 大山深处的不期而遇

宁厂古镇位于重庆市巫溪县,“一泉流白玉,万里走黄金”,传说远古时候,猎人追赶一只鹿到宁厂古镇附近的山头,发现了一股从岩缝中流出的咸水,从此盐业给这片古老贫瘠的土地带来了繁荣,宁厂古镇也因此成为制盐、贩盐、四方商旅云集的重镇。它是中国最早期的制盐地之一,有五千年制盐史,新石器时代已经有先民在此繁洐生息,曾被称为巫咸国、巫臷国,是三峡地区古人类文明的发祥地,巴文化和巫文化厚重的地方。巫咸、巫臷,带着从远古传来的神秘气息,每当我注视着这些字,都不禁浮想联翩。

我曾经三次来到宁厂古镇。第一次是二十多年前,重庆市组织了“百名作家看三峡”的采风活动,兵分三路,我选择的路线里就有宁厂古镇。辗转在长江与盘山公路之间,坐了船、汽车和拖拉机之后,我见到了藏在大山深处的宁厂古镇,它位于大宁河的一条支流边上,沿河依山而建,街道狭窄,吊脚楼等建筑蜿蜒3.5公里,俗称“七里半边街”。

古镇因盐兴也因盐衰,而今随着盐厂的停工,很多房屋已经空置甚至倒塌。即使如此,它依然那么美,有一种苍凉、悠远、宁静的美。房屋保持了古朴的原貌,吊脚楼立在河边,祖先遗留的信息无处不在,让人感到莫名亲切。每隔数百米,有一座木板搭成的铁索桥连接对岸,铺桥的木板已朽了许多,留下一段段空白,站在上面可以看到脚下清澈碧绿的河水,美得如画一般。

我对宁厂古镇一见钟情,它过往盐业的繁荣引人遐想,曾经发生的故事让我想要探寻,甚至它的荒凉、破败、萧瑟都让我着迷。走在青石板铺成的小路上,仿佛正穿过时光,穿过几千年的历史。站在那些荒芜的家园面前,仿佛看见了容颜的改变、世事的沧桑。我仿佛看见男人们扛着熬盐工具,带着自豪的神色走过铁索桥,万灶盐烟袅袅升起……于是,我做了一个决定,要再次来采访,写一部关于它的长篇小说。

朝思暮想 辗转颠沛地再次前往

再次前往宁厂古镇是在几年之后。镇子位于群山之中,交通不便,当年没有高速公路,我在路上走了整整两天。在重庆火热的夏天,我从朝天门坐上一艘小机动船,太阳把铁皮船顶晒得滚烫,发动机声震耳欲聋。它吭哧吭哧地开了一天,凌晨三点多把我抛在半途的一个小县城,我在那里找了个小旅店睡了两三个小时,黎明起来再转车。

那时候的路没有现在修得宽,窄窄的山路依山傍水,一滑坡就过不去。很不幸我就遇到了滑坡,两头的车排起长队堵在那里。我很着急,看到对面正好有一班路线相同的小中巴车,便向司机提出交换乘客。那车比我这边车的人少,司机觉得不划算,非要加几百元才换,我这边车的司机却不肯出那么多。我两边游说,最后说好每个乘客各出五元,不足的我来补。又是收钱又是两头跑,忙了半天才换乘过来继续上路。下了小中巴车,大雨倾盆,到宁厂古镇还有一段距离,但不通公交车了。我在路边冒雨等了半天,等到一辆小货车,才终于到达目的地。镇子上只有农家,没有旅馆也没有饭店,我找了户人家,谈好多少钱一天包吃住。这是一幢自建的两层小楼,修得很漂亮,还有个小阳台,伫立在河边,面对着青山绿水,犹如置身画中。

这家人只有奶奶和几岁的小孙子,儿子和儿媳妇都外出打工了。还有一条大黄狗,看起来很凶,其实很温柔,跟进跟出的。我很喜欢它,和它合照,它摆好姿势脸上露出羞涩的表情。每天我一早就出门,带着一瓶水和一包方便面,在烈日下走访人家,中午时找户人家讨点开水泡方便面吃。许多房子都空了,人们离弃荒芜的家园去向远方,留下的多半是些老人孩子。我挨家挨户走着,见到有人的人家就去搭话,听老人们讲述当年的故事,这些寂寞的人们都非常乐意有人来听他们说话。当地的物价很低,最好的香烟也只要五块钱一包,我买了一些送给接受采访的人,他们都很开心。

有时候我一个人走很远,一直走出狭长的河谷。河岸下面要开阔一些,风景更美,芳草萋萋,破败的残垣断壁上怒放着粉红或白色的花朵。在这样的深山沟里,感觉时光缓缓的,那些曾经的繁华都被雨打风吹去,然而闭上眼,仍能强烈地感到那些遗留信息扑面而来,我仿佛看到这里的人是怎样地劳作,怎样地上演着人类的悲欢离合、生老病死。

傍晚时我回到住的地方,在门前的河里游泳、洗漱、洗衣服,感觉像回到过去的年代似的。借住的小楼虽然修得气派,但没有空调和冰箱,房东奶奶每天用泡菜坛子里的盐水煮土豆片,在炎热的夏天这道菜酸酸辣辣很开胃,我很喜欢吃。有一天她买了点肉,由于没有冰箱,很快就臭了,她舍不得扔,说:“我喜欢吃臭肉!”我才后知后觉,其实应该先给她一些钱买菜的,由于不知道要待多少天,打算走的时候一起结账。那条大黄狗,我从来没有看到它吃什么,让我一直很后悔在路上把带的腊肉和鸡蛋扔掉了,因为天气太热怕坏了。

群山环绕的地形让晚上很闷热,没有空调屋里根本没法睡,我就和房东的小孙子一起躺在河岸的石滩纳凉。白天太阳把这些石头晒烫了,晚上余温久久不退,睡上去背后热乎乎的,要到黎明时分,石头才会散去热量,重新变得清凉。这里有家小卖部,白天的时候我带小孙子去给他买了些零食,他很懂事地并不多选。晚上躺在河边他打开零食吃,还主动喂给我。我们躺着看星星,满天的星星围成圆形在头顶上,像一个盛放的礼花凝在半空。对面山很陡峭,一面墙似的立在前面,远处人家的灯火倒映水中,岸边偶尔有人经过,手电筒的光把树影映在对岸的石壁上。我躺在散发着白日余温的大地上,仿佛从大地母亲身上获得了力量。

我采访到一个曾经在盐厂工作的盐工,他借给我一本书,里面有熬盐的方法等,但他要求我第二天一早就要还给他,于是我坐在小楼的门口,在昏暗的灯光下抄了一个通宵,累得手都抽筋了。书中的描述让我想象出万灶盐烟的盛况,眼前出现了人声鼎沸的酒楼、花船以及各种人物:船工、盐灶老板、盐工……川江号子回响在耳边……

离开的那天清晨,一个邻居开摩托车送我去县城转乘大巴车。风驰电掣中,我沿着狭长的河谷走出群山深处,仿佛穿越时光隧道,从失落的世界回到现代世界。微明的天色中,沿河依山而建的镇子在沉睡,孤寂、沧桑,却又那么坚韧,在漫长的时光长河中屹立着。

坐上大巴车之后开了很久的盘山公路,弯来绕去把我颠得七荤八素。天黑了,突然听到一声响,不知是什么燃了起来,浓烟顿时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人们呛得醒过来,要求下车,但不知烧坏了什么,司机怎么也打不开电动的车门。烟越来越大,有人试图打开车窗,但这是一辆空调大巴车,车窗全是密封的,根本打不开。人们惊慌失措,乱成一片。我吓坏了,仿佛看到自己正一点点地被火烧死……

车门终于开了,人们争先恐后地奔下车去,三三两两蹲在路边,等着司机修车,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如果修不好也很麻烦,但没有人抱怨,大家都感觉捡回一条命似的。车修好了,司机招呼大家上车。我的腿发软,对再次上这辆车心有余悸,但是如果不上车,我只能一个人留在漆黑的山里。也许是天太热了,白天的气温有四十多摄氏度,车开太久机器过热才引起失火。

夜里十二点多,车开到了重庆市区,我换乘出租车回到了家。这一天我奔波了十九个小时,坐了十五个小时的车。我泡了一包方便米饭吃,那不过是一碗加了点咸味的白饭,但是我感到很幸福,进食这种行为让我深切地感受到:我活着。我终于去了向往的乡村,采访到了想要的写作素材,虽然历经艰险,但完好无损地回来了。

回来后,我写出了长篇小说《盐骚》,书名是一个文友起的,取“以盐独领风骚”之意。我在书中讲述人物命运的同时,穿插了三峡神话传说,描写了悬棺、栈道,展示神秘的巴文化,描述了三峡美丽的自然景观,如奇景“白龙过江”“金盆映日”。还引用了山歌、船工号子,展示了古老的熬盐方法,盐工、船工的工作、生活场面,重现了曾兴盛数千年的三峡大宁河盐泉古镇衰落前的最后繁华、众生世相和民俗风情。

久别重逢 从乡村里长出的非遗

原以为,我与宁厂古镇的缘分就到这里了,没想到还能与它重逢。2021年的时候,重庆市文化和旅游研究院、重庆市非遗中心邀我写作报告文学《记忆流传——重庆非遗撷英》一书,选取了20项重庆市的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其中就有宁厂古镇所在的巫溪县的嫁花。它最早属于蜀绣的一个分支,和蜀绣有联系但又有所不同,2021年经国务院批准列入第五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名录。

2021年9月,因为要采访嫁花,我有了再次前往宁厂古镇的机缘。十几年过去了,一切和当年不可同日而语,全程又宽又平的高速公路,五百公里左右开车大约只需六个小时,我再也不会晕车了。嫁花因当地的婚嫁习俗而得名,以前的女孩子从小就学绣花,为自己将来出嫁做准备。嫁花代表着对未来的憧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在当地嫁花的“嫁”字,既是名词也是动词,比如有人问你在干什么,可以这样回答:“我在嫁花。”

嫁花很独特,不仅有彩色的,也有单一的蓝白色和黑白色,配以繁复的花纹图案,形成独特的风格;事先并不画好要绣的图案,而是直接绣。和仅仅只是展现美的刺绣不同,它还是一种记载生活的方式,有叙事性,可再现一些生活场景,重视溯源,不忘祖,每一幅嫁花都有寓意,饱含祝福与人生哲理。更让我惊讶的是,当地传统的嫁衣竟然是蓝色的,我第一次知道原来结婚不一定要穿红色,独特的蓝色嫁衣,却一样蕴含了对幸福生活的向往和祝福。

最独特的是,嫁花是原地起针、原地收针,一根线绣到底,象征着爱情的专一。一生一世一双人,想和心爱的人共度一生,是多少痴情女子的心愿。虽然“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的理想不一定都能实现,但哪一个女子在进入婚姻的时候,不是怀着这样美好的憧憬呢?我很好奇是怎么做到一根线绣到底的,怎么可能有那么长的线一直绣?原来,所谓的一根线绣到底,也是要接线的,只是接线很隐秘并且没有接头,就好像是一根线一样。

嫁花还经常绣字,以字为各种图案,也很有深意。比如四个万字组成的图案有圆有方,代表我们处世要有圆有方,圆是包容,方是原则。过去的女子不读书,很多人生道理都是从刺绣中得到的,即使没有接受过学校的教育,也仍然会是一个有道德、有素质、能够明辨是非的人。中国民间的智慧,在各种技艺里都得以体现。

在采访多个非遗项目的过程中,我深深地感受到很多非遗都是来自乡村,比如铜梁的龙舞、梁平的年画、秀山的花灯、傩戏,还有现在已经没有多少人会表演的车车灯等,原本都是乡村过年时为了祈福、驱鬼逐疫、祭祀或者庆丰收自发形成,渐渐发展起来的。金桥的吹打,见证了多少乡村的红白喜事;永川的豆豉和涪陵的榨菜,就代表着家的味道……这些古老的手工技艺,也是传统文化和见证历史变迁的活化石,记录了人生百态,承载了人们的生活与梦想,极具民俗风情与文化内涵。

完成采访工作后,我特意又去宁厂古镇寻找当年住过的地方。整个镇子比十几年前人更少了,原来那些坐在门口的老人也不见了踪影。河水还是那么绿,木头吊桥已经变成了水泥铁桥,虽然更结实了,但丧失了原本的诗意。盐厂遗址处只余残垣断壁,有些地方种上了庄稼,南瓜开出黄色的花,玉米秆伫立着,蜜蜂蝴蝶嘤嘤嗡嗡。我凭着记忆寻找当年住过的小楼,盼望还能再见到房东奶奶和她的小孙子。

当那幢记忆中的小楼出现在眼前的时候,我失望地发现它已经人去楼空。它依然是当年的模样,外观看起来还完好,只是脱落的墙皮、从屋顶一直铺满整个墙的青藤,显示出它被遗弃已久。我感到十分惆怅,此时的我和十几年前的我仿佛同时出现在这里,中间隔着许许多多的时光。一切已经物是人非,房东奶奶还健在吗?小孙子已经长大成人了吧?那通人性的黄狗多半已经不在世上了,它知道我也在想念它吗?我望着空空的河滩,想起它陪我游泳,跳下水时矫健的身姿……想起和可爱懂事的小孙子一起看星星……

宁厂古镇的繁华已逝,然而站在这里,我仍然能感受到七里半边街曾经的热闹,过年时人们也舞龙吧,姑娘们也绣着嫁花吧,那蓝色的嫁衣,穿在美丽的新娘身上,门上贴的年画,祝福着每一个新年……在盐业兴盛的时期,每年还有绞篊节,要进行盛大的庆祝活动。因熬盐要引盐卤到对岸,以竹通水为笕,以篾编绞成束为篊,篾织成碗口粗的牵藤,在两岸牢固地绷着,把卤枧吊在上面。篾篊易坏,由盐老板和盐工共同出资每年更换,借此举行庆祝活动,称为绞篊节。虽然已经见不到当年的盛况了,然而和非遗一样,绞篊节也是一个具有深厚历史和文化底蕴的传统节日。从乡村生长出的种种手工技艺、民间戏曲等,如今都成为宝贵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和古老的熬盐方式一起,蕴含着中华民族自强精神和深厚的文化内涵。

离别与回望 无处不在的故乡

我喜欢乡村,乡村有美丽的景色,重庆乡间民居多在山里,一幢青瓦小屋连着宽敞的院坝,门前有小溪,背后有大山,如诗如画。乡村有都市里没有的静谧,一呼一吸间都是清新的绿。南瓜花、丝瓜花、豌豆花、胡豆花、油菜花、桃花、梨花……都那么美,所有的动物都那么可爱,鸡鸭、猪羊、牛马、猫猫狗狗我统统都喜欢。可是,我出生在市区,虽然有父辈留下的一个籍贯:万州,但长到二十多岁才第一次去。每年春节看见别人回老家,我都有一点羡慕,因为我没有可以回的老家。没有老家,就好像没有根似的。

曾经看到一个作者形容故乡:一边离别,一边怀念。是的,多少人离开故乡到向往的大城市,然后又在文章里深情地怀念故乡。虽然我没有乡村形式的故乡,但我理解这种离开和怀念,离开,是因为“生活在别处”,怀念,是因为它是我们难以忘怀的根。正如过去觉得“土”的东西,现在成为非遗,受到人们越来越多的喜爱,那正是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喜爱与追捧,它们是人类智慧的结晶,是最贴近自然和震撼我们心灵的艺术。

此时,站在一个并不是我家乡的乡村,我感到心里的热爱涌出。我突然意识到,其实所有的乡村都可以是我的故乡,因为它们都在中华大地上,而我是一个中国人。望着曾经被众人争抢而今白白流淌的盐泉,我感到其实衰落与繁荣是相对的,此处盐泉与村庄的衰落是因为我们有了更先进的熬盐方式、更好的生活环境,就如同我相信房东奶奶和家人一定生活在某个更好的地方,所以才会离弃这幢曾经气派的小楼。

与宁厂古镇的三次缘分,让我写出了两本书,丰富了我的生命历程,它不是故乡胜似故乡,让我认识到,原来我们曾经有过这么多、这么美的东西,无论是音乐、舞蹈、服饰、建筑……哪怕现在看来宁厂古镇落后的熬盐方式,在当时又何尝不是智慧的呢?我们真的应该停下匆匆的脚步,回望一下我们来时的路。在这条路上,有些东西已经消失了,如宁厂古镇曾经的熬盐方式;有些东西还在传承,如很多非遗项目。我们应该记录它们,时时回望它们,如果让它们在岁月中渐渐消失,我们就会失去来时的路。

乡村,是我们来时的地方,是我们的根,正如我一次次来到宁厂古镇所感受到的亲切与眷恋,那是血液里自带的热爱。愿更多的人了解和热爱我们的传统文化,也了解宁厂古镇曾经的辉煌,每一个乡村都有自己的故事,哪怕身远离,精神上我们仍然依恋着它。即使宁厂古镇衰落了,它过往的辉煌仍在回望时照耀着我们前行的路。

作者:谭竹

名家简介:

谭竹,一级文学创作,重庆作协副主席,被评为重庆青年文化人才、重庆青年文化名人、重庆市宣传文化“五个一批”人才等。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云顶寨》《盐骚》《战殇》,中篇小说集《黑夜绽放》,报告文学集《中华绝活手艺》《记忆流传——重庆非遗撷英》,散文集《流光》《独坐美丽的夜》等。曾获第四届重庆文学奖(优秀长篇小说奖)、第五届重庆文学艺术奖、全国城市出版社优秀图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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