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创作是现实的一面镜子。农村影视可以成为人们认识乡村、了解农民的一扇窗,也可以成为传递乡土文化与乡村价值的桥梁。近年来,随着一批优秀农村影视作品的“出圈”,越来越多的观众乐于从银幕、荧屏中认识了解乡村。优秀的农村影视创作应该具备哪些品质?新时代农村影视创作如何更好地呈现三农新面貌?如何进一步支持农村影视创作发展壮大?本期对话邀请许婧、李睿珺、刘楠三位学界业界专家展开交流与探讨。
主持人:农民日报·中国农网记者 孟德才 刘知宜
农村题材影视创作,要让城乡居民都爱看,首先要把乡土这一头做“实”了。影像中的乡村是真实可感的、乡土中的人们是真实可感的,乡村社会的运行逻辑是真实可感的,这就奠定了一部作品成功的基础
主持人:《山海情》《大山的女儿》《县委大院》……这几年,一批反映农村与基层真实生活与情感的优秀影视作品“出圈”,受到观众热捧,您怎么看待这种现象?
许婧:一部作品得到社会各界的广泛好评和普遍认可,一定有其规律性的内在逻辑,比如接地气、有温度、讲情怀、见深度,引人共情共鸣等等。而电影、电视剧是大众文化产品,除了具备娱乐价值、商业价值等基本要素,更重要的意义在于体现社会价值、审美价值和认识价值。这两年涌现出的一批表现脱贫攻坚、乡村振兴、基层治理的“新农村剧”能够“出圈”,恰恰得益于此。这些“出圈”作品的共同点在于真实,视角下沉、深入生活、扎根人民、充满诚意,从普通人、大学生村官、扶贫干部、基层公务员等视角展现党和国家的好政策是如何落地的,是怎样给农业农村带来前所未有变化的。正像《山海情》的创作理念“平民视角、国家叙事、国际表达”,既有艺术感染力,又有政治说服力,较为完美地实现了多方平衡统一。
现象级作品“出圈”还依靠国家重视,将重大现实题材创作纳入与重大革命题材、重大历史题材同等重要的地位,推动重大题材的主题主线创作,这是近两年电视剧非常重要的一个转向,确保了现实题材创作紧跟时代步伐,具有讲好中国故事的源动力。同时,行业也能在选题、创作、制作上进行“靶向性”规划引导、全程指导、调配优势资源强强联合。
刘楠:这类作品能够引发观众的共鸣,有一个突出特质是它们打破了传统农民形象的建构,或者说是刻板印象。优秀的农村题材影视作品共性在于其多元立体的视角,既有内视角,也有外视角。以《山海情》为例,影片本身是对扶贫过程中真实故事的改编,编剧在前期曾经像记者一样去村里蹲点了好几个月,去了解当地人眼中真实的原型故事,寻找视角,可见创作之严谨认真。为什么有的影视作品没有达到类似的效果,归根结底还是“内视角”不够,没有真正呈现农民的主体性和内在精神结构。脱贫攻坚和乡村振兴的现实实践是在曲折中前进的,很多真实的困难与问题需要一一去解决,影视作品也不能回避这些真实的方面,而要敢于去呈现出来。比如《县委大院》这部电视剧,就像是一个探照灯,为我们打开基层干部和地方行政机构的真实结构,提供更真实亲近的视角,令观众与剧中的基层干部站在同一视角,去理解他们工作中遇到的各种问题,去共情他们的内心情感,避免了形象的单一化。
因此,农村题材影视作品的“出圈”,首先要做到贴近基层、深度挖掘,呈现农民群体真实的情感需求与情感价值。离基层越近,离真理就越近。凡是能得到共鸣的农村影视作品,都是真正来自泥土的。其次,好的作品要兼具复杂性与合理性,一个作品中的内容,只有像一根针一样扎在了时代的痛点上,才能够触碰到观众的内心,而不能回避矛盾。
李睿珺:农村题材的优秀影视作品多起来,这是一件好事,本身也应该多起来,因为当下农村影视的数量与我们农村人口的基数是不匹配的。作为一名从农村走出去的影视工作者,我一直格外关注乡村和生活在其中的人,希望通过自己的创作,能够让更多人去认识乡村、了解乡村。当影视作品真正地展现乡村,乡村的方方面面才有可能被“看到”,才能受到更多的关注,从而获得更多的发展机遇。
长期以来,在我们的影视空间里,和城市题材相比,主要聚焦乡村的影视作品比较稀缺,尤其是真实展现农业发展面貌、农村生活日常、农民所思所想的影视作品更是不多。这样的作品一旦出现,因其对乡村面貌的生动呈现、对乡土人情的细腻捕捉,具有很强的真实感,很容易引发观众的共情,特别是有农村生活经验的观众,能够从这些影像中唤醒乡愁记忆。哪怕他们是生活在都市的上班族,但只要曾经在农村生活过,有过对乡村、家乡的感知,就能产生一定的情感波动。乡村或者说家乡,是每一个人生命内在的基因,具有感染人心的强大力量。乡村题材的影视作品如果本身质量过硬,能够做到贴近农村生活,反映真实乡土,那引起观众的情感共鸣,“火出圈”也就不奇怪了。
主持人:在您看来,农村影视的内涵是什么?农村题材的作品是只拍给农村人群看的吗?怎样的农村影视作品才能令城市观众也喜欢看?
许婧:农村题材创作应该有文化视野、国家站位和民本精神。农村题材创作固然要揭示农村问题、农民困境的真实一面,折射传统和现代在保守落后与改革开放碰撞中的撕裂、矛盾、阵痛,也应体现有时代精神的改革主题及农业农村农民的新气象新风貌,需要创作者真切地传达出人文情怀和深入思考,承载主流价值观,提振善和美的力量。农村题材作品从来不是只拍给农村人看的,好作品不分年龄、城乡乃至国别。比如《山海情》,在全球50多个国家和地区播出,海外平台播放量数亿,国外观众也喜欢看;《大山的女儿》《幸福到万家》主流受众则是19-24岁的城市青年。
刘楠:乡村题材作品应该是普世化的,而不应该特意区分是不是给哪个群体。农村影视不仅仅作为一个窗口,而更应该是一座桥梁,在反映乡村情况、农民需求的同时,最终的目的是传递一种来自农村的和美价值。
李睿珺:农村影视能涉及的面向其实很多,除了把镜头扎扎实实对准生活在乡村的人,还可以对准那些从乡村走进城市的人。这些离开土地的人、闯入城市的“外来者”,他们在城市里追寻未来的努力与拼搏、困境与困惑以及如何融入城市的过程,都可以进行影视化呈现。
人的情感是共通的,无论是城里人还是农村人,对命运、生活的理解,对一切美好事物的渴望,都是可以共情的。农村题材影视创作,要让城乡居民都爱看,首先要把乡土这一头做“实”了。影像中的乡村是真实可感的、乡土中的人们是真实可感的,乡村社会的运行逻辑是真实可感的,这就奠定了一部作品成功的基础。在此基础上,要努力做到共情。所谓共情就是激发共通的情感,打破人与人的边界,打破城与乡的边界。对一个创作者而言,需要探索农村题材与城市题材不同点在哪里,共同点又在哪里。这是需要花时间和心思的,一项基础性的工作是走进农村去体验,当体验丰盈了,很多好故事就会自然地从土地里“生长”出来。
在部分传统的影视语境中,农民常常呈现出来一种“他者”和“弱者”形象,刻板印象化现象严重,这样的现象在某种程度上弱化了农民群体的媒介话语权。而当下农村的面貌其实与这种被刻板化的形象不符。创作者在构造人物形象时,首先需要看到当下农民的内生力
主持人:前些年,在一些都市热播剧中,常常会出现一些刻板、狭隘化的农村人物形象,比如《欢乐颂》中樊胜美的农村原生家庭,被塑造成压榨其血汗的“寄生虫”,您怎么看待这类人物塑造?当前,农业农村发展日新月异,影视中的农村形象和过去相比,有哪些不同的要素或变化?
刘楠:在部分传统的影视语境中,农民常常呈现出来一种“他者”和“弱者”形象,被动地缺乏主体性,且刻板印象化现象严重,这样的现象在某种程度上弱化了农民群体的媒介话语权。而当下农村的面貌其实与这种被刻板化的形象不符。其实当前我们去看很多农民,他们不管在经济上还是能力上已经走在了时代的前列,其中很多人都是值得我们学习和研究的对象,即便不是农村题材影视的创作者,在构造人物形象时,也首先需要看到当下农民的内生力,而不是一味地将他们的形象还停留在过去的刻板印象中。
许婧:确实存在你说的现象,有部分创作者根本不了解乡村,为了戏剧冲突博人眼球刻意为之,出现了消费农村、消遣农民的现象。另一方面,部分人物形象其实也真实存在,毕竟农村相对于城市而言,其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留存保持了“原生态”的丰富性,无论是优良的传统,还是落后的问题都存在。但是,创作中不能将这一现象与农村、农民绑定,对其过度、夸张地放大处理。因为这些问题和困境不止在农村,在城市也屡见不鲜。现实题材现实主义创作中必须要注意“超现实主义”表现的后果,考虑到可能引发的始料不及的负面社会效果。脱离实际的虚假想象,或以偏概全的同质化表达,会加深对农村和农民的偏见、误读或刻板化的负面认知。
乡村叙事是不是远离现实真实和艺术真实,关乎创作者的理念、角度、方法、能力。任何时候精品都是少数,如果热爱乡村,了解农村问题,目光和视角自然不一样。是真诚地反映农村实际,提供人文思考,还是热衷引爆话题,泛娱乐化地设计消遣农村和农村人的“梗”,取决于创作者是否秉持现实主义创作的严肃态度,以主流价值观标准传达积极正面的能量。比如在电视剧《去有风的地方》中,云南乡间美景美不胜收,乡风淳朴有爱,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文创开发前景广阔,云苗村“有风小院”不单单是都市年轻人疗伤重新启航的“世外桃源”,还是年轻人创业的天堂,其创新和突破实现了田园牧歌、乡村现代化追求、新农村建设的聚合性叙事。换言之,当下农村影视在内容、形式、叙事上有了更为多元、更具现代意识的表达路径。
主持人:多年以前,乡村题材还占据影视主流,但近些年,虽然少数优秀的农村影视作品收获了较好成绩,但农村影视整体占市场份额不高,您认为这种变化的原因是什么?荧屏里的农村正在消失吗?
许婧:市场原因是主要的,在投资方看来,投资农村题材有风险,成本回收相对较难。还有创作者少的原因。农村题材创作门槛要求更高,相对严肃,想象空间不大,不如都市剧、家庭伦理剧等类型创作发挥余地大。当代文学名著改编电视剧《平凡的世界》《白鹿原》的成功,得益于原著扎实的基础。
其实,农村题材影视剧在不同时期都诞生过有代表性的经典作品,虽说很难成为市场主流,基本是有质无量、少而精的态势,但说荧屏上的农村剧正在消失不准确。一方面,我国电视剧管理中的年度题材规划制度,提供了一定的政策保障,另一方面,一些地方政府对农村剧创作的积极性并未消失。特别是近两年表现脱贫攻坚、描绘乡村振兴的电视剧,一定意义上挽救了“后乡土社会”日益边缘化的乡村叙事,改变了艺术反映农村现实的滞后失语状态,以及农村剧对乡村发展和问题予以反思的缺位,有助于观众体悟乡土中国“差序格局”厚重的文化根基。
李睿珺:其实这种现象与当下的市场行为有关系,对于投资方来说,会比较容易用发行先行的思维去引导创作,认为某个作品卖座了就是观众爱看的,而不是用创作先行的思维。当下的都市、玄幻题材电视剧,普遍收视率不错,也导致行业出现跟风复制的情况。其实这不是一个好的趋势。因为单一是萎缩的象征,一个行业尤其是影视行业应该有不同的类型供观众选择。
我在拍《隐入尘烟》的时候,一开始在吸引投资方面也是很困难的,因为在大多数人的认知里会觉得这样一个农村的电影,没人会愿意走进电影院去看。行业会自然地按照一些所谓的大数据分析,得出过去什么样的电影是卖座的,外在价值就成为了投资环节拒绝制作农村题材电影的理由,而不是看这个作品内在的真正价值。如此便导致长期以来,很多创作者即便是有这样的想法,可能受限于制片方和投资方的收视率考虑,而渐渐萎缩了。
基于这种现状,我也在思考,如何能让创作真正回归到内容?首先,要用好电影的专项基金,或者国家的文创基金,对相对弱势的影视创作类型予以支持,特别是农村题材。只有当这类题材逐步变得强大,能够收获更多观众的时候,它的制作、面市自成气候,那么扶持的资金和政策又可以用在下一个专项当中。其次,要在排片上给予一定倾斜。影院线下投放物料时,对这部分作品也要有充分的展示。最后,更为关键的是,创作者要守住本心,从自己最擅长、最感兴趣的领域出发,用过硬的作品赢得观众的喝彩。当创作环境、制作环境与发行环境这三个部分同步起来,才有可能改变行业生态。
影视作品也可以对农业强国有贡献有思考,关键在于创作者怎么把真实的东西呈现出来,怎样积极地用影像去书写和“提案”
主持人:近几年,农村题材在新涌起的短视频浪潮中也有很好呈现。影响力走出国门的“李子柒”、前卫式剪辑达人“张同学”……他们的镜头为观众带来了什么?我们应该如何更好地鼓励和引导民间自媒体进行乡村题材创作?
李睿珺:这当然是一件好事情。很多人可能没有整块的时间去看一部乡土题材的电影或电视剧,他们可以通过坐地铁、等公交的碎片化时间,在社交媒体上看到碎片化的乡村呈现,也是对农业农村的一种感性了解。比如,一位农民在种地的间隙,拍了短视频发到平台上,人们就知道了这个季节的农民正在干什么,而这正是一个让人们通过短视频实现看见与交流的开始。
因此我们应当鼓励这样的拍摄,或许一个偶然的机会,消费者从短视频中看到某地有特殊的作物、食物,产生了购买的想法,也会带动当地的经济和产业发展。同样,有的短视频记录了一地的风土人情,有的人把它收藏下来,等有空了就去这个地方旅游,也会给乡村带来更多可能性。这类记录和展示首先带来的就是关注,关注是改变的开始,只有一个地方被看到了,它才拥有获得机遇和改变的可能性。
刘楠:将农民自媒体与大众媒体、县级融媒体建设一体融合推进,不失为鼓励支持乡村自媒体创作的一条有效路径。鼓励的同时,引导更关键。流量为“王”的自媒体商业逻辑容易带给创作者“自我异化”,为了流量变现而产生一些同质抄袭、弄虚作假、身份消费的行为,这样的例子其实在当下屡见不鲜。还有人可能会迷失在流量经济光鲜的外衣下,放弃本职工作、农事生产去走自媒体“捷径”,却忽略了这条看似简单的成功路径背后所需的数字素养和内容支撑。这一点是值得我们警惕的。
主持人:新时代全面推进乡村振兴,乡村影视作为乡土社会发展变化的一个重要见证,理应发挥更大作用。根据您的创作或研究经历,您认为,乡村影视应该如何呈现当前的农业农村农民?
李睿珺:以创作者的立场来看,首先要让更多的创作者走进乡村,去感受乡村的变化,感受乡村人群的喜怒哀乐,去切身体悟他们的真实状态与内心需求。通过创作者对这些变化的记录与创作,才有更多的人逐渐能够看到农村、农民需要什么。因此说,影视作品也可以对农业强国有贡献有思考,关键在于创作者怎么把真实的东西呈现出来,怎样积极地用影像去书写和“提案”。
乡村影视在创作过程中,可能不一定要承担多么大的教育或宣传意义,但起码要做到真实、客观、准确,能够作为乡村世界的一个影像切片。比如,完全可以记录庄稼是如何从地里长出来的。今天很多人生活在城市里,并不了解农民是怎样在土地上产出粮食,粮食又是如何变成食物的。所以我在《隐入尘烟》中特别表现了马有铁夫妇一年四季种庄稼的情形,观众通过他们在田间的辛苦劳作就能切身感受到农人的辛苦和不易,感受到土地的伟大、粮食的珍贵,可能在日常生活中就会自觉地减少食物浪费,自觉地对农民加以关心。我想这也是影视作品对观众一种潜移默化的动员和影响。
乡村影视创作要注重表现农民特有的思想和情感。农民的情感、生命认知和城市人群是不一样的,这是由他们的生产生活方式决定的。农民一年四季都在跟生命打交道,开春播种、经过一个夏天的陪伴,秋天收获,次年再种下去,他们一年四季都在见证生命的萌芽与培育,自然会对生命多了一层理解。农民对很多事情的态度,跟消费主义下的城里人不同,乡村自有一套世界观、价值观、生命观、爱情观,乡村的人是如何建立情感与开展物质生活的,是我一直感兴趣,也希望能够更多去呈现的。
乡村影视创作还要重点关注时代浪潮下乡村社会的差异化个体及其特殊命运,以期在进行价值判断和政策制定时能够给予这部分人群更多包容和温情。随着城市化和工业化的加速推进,原来较为静止和封闭的乡村社会越来越多地融入到时代变革的浪潮之中。在外在环境迅速变化之时,一些农民,特别是老一辈农民,由于受传统观念影响较深、自身适应能力较弱,容易出现不适应甚至迷茫的心理反应。这种情况是需要尊重和照顾的。我们的作品和现实都要关注、接受这部分差异化存在,这是创作者不可以回避的问题。
许婧:优秀的乡村影视创作,不只是有艺术价值和文化价值,更具有重要的文献历史价值。展现农村、农民如何在农业农村现代化道路上从观念改变到物质富裕、精神面貌焕然一新的故事,保留中国人民族灵魂深处对乡土中国的深沉情感,坚信未来乡村将成为都市人的向往和国人关于家园的文化想象,是农村剧创作大有可为的广阔空间。
主持人:好的农村影视作品是扎根乡土、反映农情、直抵人心的。我国是农业古国、农民大国,银幕与荧屏上理应看到更多反映农业农村农民的优秀影视作品,特别是在全面推进乡村振兴、加快建设农业强国的新征程上,我们也需要更多的农村影视作品作为农业农村发展的真实见证和生动表达。未来,我们期待国家政策和影视行业继续对农村影视创作予以正确引导和资源倾斜,期待更多的创作者、研究者在农村影视的沃土上尽情施展才华,真正推动农村影视创作百花齐放。感谢三位嘉宾做客《对话》栏目,分享精彩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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