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民是我们的祖祖辈辈。
(一)
农民是谁?
写下这句话的时候,我有些惊讶。为什么?因为生活在城里已经很久了,仿佛忘记了自己曾经也是一个农民,忘记了自己的农村生活。要知道,那些流逝的不可追的记忆,就连喜怒哀乐都是那么的质朴、纯粹、干净和从容。
1971年闰五月初五,我出生于安徽省安庆市怀宁县一个名叫丁家一屋的小村庄。在我10岁之前,从来没有离开过它。那里没有大山,没有大河,也不是平原,虽然距离长江不远,打开家门就能看见百里之外的天柱山,但我的小村只有起伏的丘陵,那局促的山地和狭窄的田野,完全没有北方草原的辽阔雄伟,也没有江南水乡的轻柔缠绵。因此,每每想要写一写自己的家乡,似乎就少了文学的底气,感觉自己的村子是那样的其貌不扬又平淡无奇,除了庄稼拔节、时蔬葳蕤和鸡鸣犬吠之外,日子就像不招人不吭声的黄土一样,默默无闻地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中繁衍和重复。
自1990年当兵离开家乡,想起那下一点小雨就泥泞不堪的黄泥巴小路,心中总有说不出的思念,或怀念。如今,偶尔回乡,不仅是“儿童相见不相识”,而且是“陌上阡头亦不识”了,村村通、户户通的水泥路早已直通每家每户,真有“旧貌换新颜,换了人间”的慨叹!童年和少年的家乡风景早已成为历史,成为老人们记忆的底片。
清楚地记得,1978年,我7岁,到了上学的年纪,报名的那一天,是梅雨季节的一个上午,刚刚下过雨的山岗子上,雨水在草地上打着滚,我穿着补丁连补丁的短裤,独自一人站在阴天的马尾松下嘤嘤地哭了……这是我童年记忆中特别清晰的一个镜头。为什么哭呢?同龄的小伙伴都去学校报了名,而我却没有。因为我家太穷了,穷得连一元的学费都交不起。我感到特别委屈。后来,不知道家里从哪里借来了一块钱,我还是如愿上学了。
几年后分田到户的改革中,我们九口之家分到了9亩稻田和3亩山地。在随后的落实政策中,父亲、母亲、三哥和我的户口实现了农转非,吃上了商品粮。有了城镇户口的“红本本”,这简直是农村人羡慕至极的大喜事。大哥、二哥、姐姐因已成家,户口不能转正。三哥和我虽然有了“红本本”,但生活依然在农村,跟农村娃儿没有任何区别,只是我们的田地又不得不退回,在生产队重新分配。再后来,三哥考上了大学,成为小村的第一个大学生、研究生;我也当兵离开家乡,考上了军校,成为小村的第一位军官。
从我的家庭来看,大哥、二哥和姐姐凭着他们的勤劳和智慧,在他们的同代人中也都是佼佼者,却因时代的变迁,阴差阳错,改变了人生命运。我和三哥相对比较幸运,赶上了改革开放,赶上了一个好时代,才得以读书、当兵,走出农村,依靠自己的努力奋斗,也改变了自己的人生命运。
由家及国,我的家,就是国的缩影。
农民是谁?我也是农民的儿子,农村给了我土地一样的深厚、肥沃、朴素和与世不争的品质。作为一名业余时间从事党史、国史和军史写作的军旅作家,作为改革开放伟大事业的亲历者、见证者和受益者,当然,更多是作为一个在农村长大的孩子,我不可能忘记我的农村生活,更不能忘记农民为国家的现代化作出的贡献和奉献,因此完成了《大国转折:中国是这样走向开放的》写作,再现了20世纪70年代末至90年代初从封闭走向开放的“邓小平时代”,全景式呈现了改革开放原点的历史现场,从文学、历史、学术的多个维度客观地重述了人人知道又不完整知道的改革开放史,其实也是20世纪70年代出生的这一代人的成长史和心灵史。
(二)
我出生的20世纪70年代,是落一片树叶都能掉在一个诗人头上的年代。当一名作家,是我少年时代的“白日梦”,很单纯,也很美好。之所以选择当兵,是因为心中埋藏着一个报效祖国的英雄梦。
当兵的那一年,我高三,荣获了第十届华东六省一市中学生作文比赛一等奖,成为轰动学校的大事件,创造了学校乃至全县在这项赛事的历史。也正是凭着写作给我带来的荣耀,怀揣文学梦的我,走进了人民军队这所大学校,从一名水兵成长为一名军官,成为一名军旅作家、诗人。
那个年代,军营流传着一句话:“当兵后悔三年,不当兵后悔一辈子。”我记得,当兵离开家的那天是1990年12月13日,天下着小雨,村里的乡亲敲锣打鼓把我送到镇上。我们乘坐汽车从家乡怀宁来到安庆,再坐轮船到武汉,再坐火车到洛阳。一路上,接兵部队的广播稿都是我写的。到新兵连以后,整个连队的各种材料、鉴定、表格、总结、黑板报……凡是与文字打交道的任务,都由我承包了。
我的新兵连是在河南济源太行山下度过的,那里离“愚公移山”的王屋山很近。新训结束后,我来到青岛,在北海舰队航空兵后勤部政治处当文书。1993年,我创作的诗歌《中国水兵》登上了中央级报纸的副刊,成了部队小有名气的“水兵诗人”。
我对于文学的热爱,始于诗歌。至今,我依然认为诗歌是文学的最高殿堂。真正热爱文学的人,面对生活,满怀诗意披荆斩棘;面对人生,向善向美所向披靡。在我看来,诗歌是一种无法定义的文学体裁,就像数学学科中的非集合概念一样,它是广阔的、无边的,是难以形容或界定的。对于写作者来说,它是可能,也是不可能。现在,只是限于自己的创作能力和精力,暂时与诗歌保持一段距离。但是,我依然十分乐意别人说我是一位诗人。
我服役的部队是海军航空兵,但我“是海军却从没下过海,是空军却从没上过天”。然而,我心中向往的水兵生活是在波澜壮阔的海上。当时,我写了很多关于南沙的诗歌,遥望着那一片南中国海,我的心中充满了诗意。在青岛,我入了党。因为写作成绩突出,荣立了三等功,喜报还寄回了家乡。更重要的是,我开始有了新的梦想,我要报考军校,成为一名军官。
1993年,我考上了南京政治学院新闻系。在军校,我更加勤奋。除正常的训练、上课外,我在南京的3年时间里,基本上没有出去玩过,就是和自行车、笔、稿纸打交道。那时候,我经常一到周末就骑着自己买的一辆破旧自行车,在南京城的大街小巷穿梭,去找线索、采访、写稿。在南京,我创作的诗歌、散文、小说和报告文学作品,在《解放军文艺》《春风》《芳草》《青春》《风流一代》《女友》等全国100多家报刊发表,还被《中国青年报》“教育导刊”和《深圳青年》聘为特约通讯员。
2000年,我从海军航空兵机关调入解放军文艺出版社工作,由业余的文学爱好者转变为专业的文学编辑和出版人,并逐渐对党史写作产生了浓厚兴趣。2001年4月的一天,我在家里看报纸,无意中看到《西安惊现64年前的〈毛泽东自传〉》的消息。凭着职业敏感和好奇心,我认为应该重新再版这本书。那时,家里没有电话,也没有手机,我就借别人的电话,打了30多个长途,中间经历了很多曲折,终于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了《毛泽东自传》这本书的收藏者。我向领导汇报这一情况后,当天就坐飞机去了西安,见到了收藏者张国柱先生。在招待所住了三天,我都没出门。经过耐心细致的谈心交心,张先生和他的家人终于同意我将书带回北京。就这样,我终于实现了再版《毛泽东自传》这部传奇之书的梦想,也挖到了我从事出版工作的“第一桶金”。
与此同时,针对学界对《毛泽东自传》再版的质疑,我开始研究《毛泽东自传》采访、写作、翻译、发表、出版背后的故事。为此,我花了七年多时间,先后创作了《解谜〈毛泽东自传〉》和《世界是这样知道毛泽东的》,把《毛泽东自传》的来龙去脉搞清楚了,填补了党史文献的空白。通过《毛泽东自传》的新版,引起了我对美国著名进步记者埃德加·斯诺的兴趣,开始研究他,创作了传记《埃德加·斯诺:红星为什么照耀中国》。通过了解埃德加·斯诺与中共领导人毛泽东、周恩来长时间的交往,可以看到我们国家的历史、我们党的历史,看到中美关系的历史,看到国际风云的变化,这使我开始进入到党史领域的写作。后来,我越钻研越有兴趣,越感觉自身有一种天然的使命感和责任感,觉得党史文学的创作,非常有意思,也非常有意义。
历史写作是一个冒险的工作。历史写作者就是一个探险者,但是它又像考古工作,在不断地发掘。这种使命感,促进我把党史写得更完整、好看、有趣,写得更真实、严谨、科学。25年来,我一直坚持重大历史题材的写作,探索出了一条属于自己的“文学、历史、学术跨界跨文体写作”道路,而且越研究历史,越让我感到真实比虚构更精彩、更有力量。
(三)
今天生活在城市的我们,似乎很少思考过“农民”这个词语在中国历史天平上的重量。农民是我们的祖祖辈辈,占中国人口的绝大多数。在旧社会,他们是一个沉默的大多数,一个容易被忽略和忽视的大多数。他们勤劳善良,小富即安,忍耐饥寒,忍受贫穷,却又以微笑报答生活的鞭子。
然而,伟人毛泽东早就告诉过我们:“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世界历史的真正动力。”在中共七大政治报告《论联合政府》中,他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告诉全党同志农民的地位和作用——农民是“中国工人的前身”,是“中国工业市场的主体”,是“中国军队的来源”,是“现阶段中国民主政治的主要力量”,是“现阶段中国文化运动的主要对象”。从新时代的今天,回望三千年以来中国社会的变迁,我们在毛泽东对农民的这五点论述中,就不难发现中国革命和建设的历史与农民的关系是如此逼真和生动,他们始终以勤劳、勇敢、善良、朴素和智慧,扮演着历史中那个最容易满足于现实又付出最多劳力、汗水和牺牲的角色。
回望2020年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的收官之年,也是脱贫攻坚任务进入“最后一公里”的决胜时刻,在这项伟大斗争、伟大工程面前,文学没有缺席,也不能缺席。如何完成历史视野下的脱贫攻坚与新乡村书写,也即如何完成新时代乡土中国书写,是摆在作家面前的重要课题。2019年,应中国作家协会的邀请,我参加了中国作协与原国务院扶贫办组织的“脱贫攻坚题材报告文学创作工程”,走进了江西井冈山的神山村。这是一个为伟大时代立传、为后人留下民族复兴信史、为社会留下脱贫攻坚样本、向全世界讲好中国故事的伟大文学创作工程。
在神山村,我像一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人,搜索、寻访、聆听有关神山村的所有消息;又像一个捕鱼的渔夫,在神山这个方圆不过两公里的生活池塘里捕捞鲜活的鱼儿。因为有过同样农村生活的经历和经验,我和神山村的乡亲们朝夕相处,促膝交谈,高山流水,海阔天空,仿佛回到了我的故乡。在那里,远离城市的喧嚣,我看见了城里人向往的蓝天白云,看到了城里人渴望的绿水青山,虽然不再拥有“不知有汉,何论魏晋”的逍遥,也不能获得“悠然见南山”的惬意,但在神山我记得住乡愁了。我知道,我已经是神山村的一员了。我独自一人背着双肩包在神山村四处串门,想走到哪里就走到哪里,想进哪家就进哪家。淳朴可爱的乡亲们一点儿也不把我当外乡人,什么话都愿意跟我说,什么情都愿意跟我诉,金木水火土,酸甜苦辣咸,我照单全收。在一周时间里,我走进神山村每一户贫困家庭,采访40余人,采访录音长达30余小时,拍照片100多幅。我知道我要为这个名叫神山的村庄写一本书,任务比想象的要重得多、要难得多。
对于日新月异的中国来说,乡土中国书写依然是新鲜的。费孝通先生在《乡土中国》中论述“文字下乡”的问题时说:“如果中国社会乡土性的基层发生了变化,也只有发生了变化之后,文字才能下乡。”显然,当下的中国社会乡土性的基层早已发生了深刻变化。费孝通先生笔下20世纪40年代的那个“乡土中国”早已成为历史。文字不仅早已下乡,城乡差距正在努力缩小,乡土中国正阔步迈在乡村振兴的道路上。新时代的中国,已经不再是“文字下乡”的问题,而是要解决如何从历史的视野完成新时代乡土中国书写,可谓是“文学下乡”的问题。我们的“文学下乡”能不能走得更好、走得更远,这是一个需要认真思考的问题。
在神山村,我见到了神山的农民,听到了神山的声音,看到了神山的笑脸,知道了神山的答案,完成了《神山印象:一个村庄的脱贫攻坚史》的创作。通过这次创作,我要告诉人们,今天的农村早已不是一些文学作品中喃喃自语的乡村,也绝对不是用虚构的故事所能表达的乡村,它的丰富、博大、复杂绝对不是一些作品中所写的那些破败、灰色的愚昧和落后,今日的农村、农民和农业已经在脱贫攻坚中脱胎换骨、凤凰涅槃、转型升级。当然,在这个巨大的变化中,依然有许多恒常的、不变的、稳定的元素,这些元素或许就是中国乡村文化的根基。
(四)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常思己过,复盘自己的创作,时常独自感叹:“这本书如果让我现在来写,我肯定写不出来了,也写不到这么好了。”由此可见,创作是需要激情的。虽然年过天命,但生命永远年轻。我所有的作品都是自己梦想要完成的,努力写我自己想写的东西,写别人没有写出来的东西,写能给人们带来影响的东西,写让时间留下来的东西。我很难形容我当下的创作状态,有潮起就有潮落,这是自然规律,但我知道我是一个勤奋的人,是一个有梦想的人,就像一颗已上膛的子弹,时刻准备着扣响扳机的时刻。
伟人毛泽东说:“到群众中去就能写出好文章。”走进人民大地,仰望历史天空。如果从2005年开始创作《中共中央第一支笔:胡乔木在毛泽东邓小平身边的日子》开始起算,20年来,我一直在大历史的矿区深入开掘,从事重大革命历史题材的创作,出版了《红船启航》《人民的胜利:新中国是这样诞生的》《世界是这样知道长征的》《毛泽东家风》《光荣梦想:毛泽东人生七日谈》《王明中毒事件调查》《另一半二战史:1945·大国博弈》《硬骨头:陈独秀五次被捕纪事》《世范人师:蔡元培传》,还编选了《毛泽东印象》《周恩来印象》《邓小平印象》和《陈独秀自述》《陈独秀印象》等专著。
历史的天空,群星闪耀。这些年,我的创作密度大,主要原因还是比较勤奋。要知道,历史是有联系的,历史人物也是有联系的,当你打开一扇门,发现屋子里有很多人,他们是朋友,或对手,甚至敌人。当你写好某一个,其他人也就渐渐从陌生变得熟悉。我没有什么创作秘籍。要说有的话,就是这么几条:一是必须树立正确的历史观。二是必须掌握正确的方法论。三是必须把控历史的话语权。我始终认为,历史写作是一门和虚构写作一样具有创造性的艺术,而且是比虚构写作更有难度的写作,是更考验才情和灵魂的写作,是更有生命力的写作。历史写作需要有一种冒险的精神。优秀的历史作家是更能够把事实证据与最大规模的智力活动、最温暖的人类同理心和同情心以及最高级的想象力相结合的人。在历史文学写作的道路上,我努力去做这样的人。
历史是最好的教科书,革命历史是最好的营养剂。我用12年时间酝酿、3年时间创作完成了《靠什么团结 凭什么胜利:中共七大启示录》,就是完整呈现以毛泽东为核心的党中央在延安“治国理政”的成功探索、伟大实践和历史经验,其中最为核心的篇章就是要寻找他是如何“放手发动群众,壮大人民力量”,在践行为人民服务的宗旨过程中,看一看人民群众又是如何团结在中国共产党的周围,不断从胜利走向更大的胜利,从伟大抗战精神和延安精神中寻找智慧和答案。这本书赢得了广大读者的广泛好评,入选中央和国家机关“强素质·作表率”读书活动的推荐图书。
记得1998年出版第一部著作诗集《写在浪上》的时候,我在后记中写道:“我多么希望写些自己喜欢别人也喜欢的东西。当有一天在我满满的书箱里再塞进一本书,封面上写着自己的名字,名字上有自己这张真实的脸,那个日子除了自己,还会有谁比我更开心呢?”此时此刻,抬头望望书架上那个最熟悉最显眼的位置,整整齐齐地摆放着自己的50多部著作,好像一排列队的士兵,时时接受着我的检阅。走近,再走近,抽出来捧在手上,一本一本地翻阅,看着那清晰的铅印的姓名,内心忽然有了起起伏伏,涌起一种难以名状的波澜壮阔的慰藉。
“眼睛里没有黑暗,嘴巴里没有谎言。”这是我的两句诗,也是我人生和创作的座右铭。忠诚、正义、善良和梦想、坚持、勤奋,这是我想与比我年轻的战友、读者们分享的人生关键词。我坚信:“稿纸是土地,笔是锄头,土地不会欺骗勤劳之人,稿纸也不会。”
作者:丁晓平
名家简介:
丁晓平,安徽怀宁人。军旅作家,凭借报告文学《红船启航》获得第八届鲁迅文学奖,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报告文学委员会委员,中国出版政府奖优秀出版人物奖、全国新闻出版行业领军人才获得者。出版诗集、散文集、文学评论集、长篇小说、报告文学、传记文学等50余部单行本,共计1000余万字。作品荣获国家图书奖、文津图书奖、人民文学奖、徐迟报告文学奖、中国文艺评论“啄木鸟”奖、丰子恺散文奖等。
版权所有:重庆市农业农村委员会 主办:重庆市农业农村委员会 ICP备案:渝ICP备10005495号-7 政府网站标识码:5000000061 渝公网安备 50019002500651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