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网红”AB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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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断在城乡间切换,孟凡开觉得自己更像是一个游离在农村和城市间的“看客”。
镜头里,他是教人如何摆放锄头、镰刀、钉耙的中年大叔,除草、扛粮、杀鸡,事无巨细;镜头外,他是人工智能软件的付费客户,时常要和AI讨论拍摄脚本和文案。
视频中,他演示如何用农村土灶煮出一锅黏糊粥,怎样转着大碗喝下热气腾腾的烫粥;生活中,他爱喝咖啡、爱吃烧鹅,日常节食,实在饿极了,一碗泡面就能应付了事。
短视频平台上,他拥有百万粉丝、千万点赞,在账号简介里他写道:“我觉得我天生就是当农民的料:五短身材,体质极好,耐力出众,不畏寒暑。拍视频有点影响我干农活。”现实生活里,大学毕业后,他在广告公司、互联网企业做过平面设计,开过服装店,做过通信代理,几近不惑之年又回到父母身边,穿梭于苏北小镇的多个村庄收鸡、杀鸡,在网购平台卖了十余年的农家土鸡。
如今,年逾半百的孟凡开成了一名乡村“网红”,收入颇丰。但在村里,乡亲们鲜少知道他每天到底在干些什么。他的账号名是他18岁的儿子取的,叫“农民入门指南”。
农村生活的日常
打开孟凡开的账号,热度最高的一条视频是“耙地教程”,总时长只有22秒。视频里,他穿着拖鞋、短裤,手握钉耙在田里耕作。画外解说简单明快:“每耙一下,敲碎大土块,捡走草根,捡走杂物,反手推平整。正面耙、反面敲,根据需要,空中调转,无缝衔接。一耙挨一耙,不漏不跳,一遍耙好,修整田边,最后耙走顽固土块,整体找平。”解说词和画面细节一一对应,一目了然。
诸如此类,孟凡开的视频都是农村生活的日常细节,他把一件件稀松平常的小事步步拆解,配上简洁的解说词,轻松而不失趣味。“秧韭菜教程”“小葱日常管理”“刨红薯教程”“黄豆装车法”“磨洋工教程”一系列冠以“教学”“指南”风格的短视频获得众多播放点赞,有网友评论戏称其为“《齐民要术》2025超清.mp4”版。
“你真正意义上种过地吗?”
“我从来没有独立种过地,但我应该还算是个会干活儿的人。拍视频可能会放大、放慢或者特别处理一些细节,但也都是基于真正的乡村干农活的场景。”面对记者的提问,孟凡开很坦诚。“如果给我几亩地种粮食,我肯定不行。啥时候撒种、施肥、打药,我完全没概念。”但从小在农村长大,跟着父母一起下地干农活的经历着实不少,“简单种个菜还行,像是掰棒子这种活我也都会干,镰刀锄头都还使得挺熟,但‘系统工程’我弄不了。”
种地的“系统工程”向来是由父母主导,如今依然。孟凡开的户口还留在村里,家中有大概20亩耕地,按照江浙一带的普遍习惯,父母每年都会在地里套茬种植水稻和小麦,老两口种地的年收入大概3万多元。地里的农活,父亲是主力,母亲则负责料理家中琐事。农闲时,父亲的娱乐活动也很固定——和村里的老哥们打牌。“打牌时,我爹就跟上下班一样,起床吃早饭,准时出门,午休赶紧回家,脚刚迈进门槛就催着我妈开饭,吃完再去。”
在孟凡开开网店卖土鸡的那些年,杀鸡是母亲日常生活中最主要的工作之一。和村里的老姐妹、老邻居聚在自家屋前的空地上一只接一只地杀鸡,孟凡开给母亲发“计件工资”,母亲也因此有了些积蓄。
老人们的生活大抵如此。留在村里的年轻人一般会找些其他营生。“男的就开个挖掘机之类的。我们这靠海,县里开发出一片海滩也想搞点旅游业,就有人去摆摊卖点小吃、小纪念品。”孟凡开说。
孟凡开开始做互联网短视频的时间并不长,第一个视频是在去年6月拍摄上线的。“一开始我就确定了大方向是做农村相关的,毕竟我现在的生活就是在农村,我最初想过做美食,拍我妈做饭。”但在短视频平台上浏览分析下来,孟凡开觉得乡村美食的赛道已有太多内容,想要获得更多关注并不是件容易的事。“现在这个内容类型也不是我自己想到的,说白了,最初都是抄别人的,你去搜搜就知道,这个赛道人也不少了。”孟凡开上线的第一个视频是“种叶菜教程”,虽是零粉丝起步的新号,但幸运的是他几乎没有经历无人问津的过程,第一个视频的播放量就不错。孟凡开觉得,这与他的拍摄画面质量好、内容定位清晰有很大的关系。由于大学时学的是平面设计专业,孟凡开对视频画面有自己的要求。“我是用相机拍,双机位,都是先用专业的调色软件调过色再做剪辑。”
孟凡开分析过,喜欢这类视频的网友以一、二线城市30—40岁的男性居多。此外,还有一些是在校读书或刚刚走出校门的大学生。“要找工作的大学生、大城市上班的‘打工族’,或多或少身上都有些焦虑情绪,经常被拿来调侃的有两句话:回村里种地、去工地搬砖。我做这些视频其实就是给大家调侃的,没有太多宏大的意义,好玩、解压,用现在流行的话叫提供情绪价值。”
孟凡开视频中的村子位于江苏省盐城市滨海县,这里也是他出生和从小生活的地方。大学毕业以后,孟凡开在上海的广告公司和互联网企业短暂工作过一段时间。“也在外面各种折腾了几年才又回村,现在算算,回来也有十多年了。”如今,父母依旧住在家中的老房子里,那也是孟凡开视频中最常出现的场景。
记者到访时,孟凡开正在拍摄最新构思的视频,他把饭桌搬到院子里,母亲本想把两扇对开的房门都打开,方便进出,他连忙制止,“就开一扇,要的就是这种不太好进的效果”。原来,这一期的主题是如何把宽桌子搬进窄门。家里养的两只小狗在房前屋后肆意奔跑,偶尔会闯入镜头。“完全看它们自己的心情,小狗想进镜头,我欢迎,不进来我也不刻意去拍。”架好两台照相机,孟凡开在门口变换各种角度拍摄搬桌子的场景,前后不过一个多小时,素材便全部拍好。“画面我早就在脑子里构思好了,要怎么体现桌子比门宽,要怎么表现找角度的过程,我都想好了,所以拍起来很容易,就是让镜头语言尽量丰富一些。”没有团队,视频的选题、文案撰写、拍摄、剪辑和商务合作的洽谈全部由孟凡开一人完成。
“拍短视频,本身就是当成生意来做的。”孟凡开毫不掩饰想赚钱的初衷,只是起步时他并不能清晰地知道自己的盈利模式是什么。“有个故事,说兄弟俩出门打鸟,一路上就讨论这鸟是应该烤着吃还是炖着吃。最后鸟还没开始打,兄弟俩先打起来了。得先把鸟打下来,咋吃是另一回事。”事实上,“打鸟”所需的时间并不长,首个视频上线后不到3个月,孟凡开便收到了平台方的邀请,可以参加针对原创作者的“伙伴计划”,按照视频流量结算收入。随后,一些广告商也开始通过后台联系他。“2月以前的广告报价基本上是一条2万多元,一个月也就接2条,‘伙伴计划’一个月还有1万多块钱。”刚刚过去的2月份,赶上春节短视频广告投放的高峰时段,孟凡开月收入达到了10万元左右。
“我更像是一个‘观察者’”
虽然同在村里,但孟凡开并不和父母住在一起。他在距离父母老房子10分钟左右车程的地方租下了100多亩地,土地平整耗时近半年,花费20余万元。地上原有的二层楼经过了简单修葺,一楼堆满农具和杂物,二楼则是孟凡开的工作室,他管这里叫“小楼”。孟凡开说,小楼是他的精神世界。
最初租下这片土地时,正是李子柒在互联网上爆火的年月。孟凡开本想着照方抓药,仿制复刻,一番细致考察后,碍于操作难度太大,只能放弃。“我现在特别喜欢在小楼里孤独、安静、自由的状态。”孟凡开的儿子在苏州读书,妻子陪读,他每个月都要去苏州住上一个星期,看望妻儿。
不断切换的状态,让孟凡开觉得自己可以以一个更冷静、更理性的视角去看待乡村和城市的生活。“我更像是一个‘观察者’‘看客’,游离在城市和农村之间,看什么都更客观。”
与小楼一条马路之隔,孟凡开进出习惯把车停在邻居家房前的一片空地上。“他啊,他的车总停这,也不知道整天都干啥。”在乡邻眼中,孟凡开只知道花钱、不知道挣钱:“这么大一片地,也不好好种点什么、养点什么,就那么放着,每年还得交钱,也不算算账。”孟凡开倒是很享受这样的状态:“我其实特别希望我在别人眼里就是畏畏缩缩没出息的样子,傻乎乎的,多好。”
孟凡开在小楼周围种下了自己最喜欢的水杉和樱花树。今年,他还计划着把草坪全部更换一遍。“那一小片是农田,村里说必须得种上,不能铺草坪,也不能栽树,就我爹妈负责种。那片水塘我也没管过,里面游的都是野鸭子。”
母亲从没有上过小楼的二楼,平日里用着最基础的老年机,只是接打电话,根本不会用手机上网。春节假期,孟凡开的外甥女来拜年,在家里用平板电脑播放孟凡开发布在网上的视频,母亲看着似懂非懂。虽然不知道孟凡开每天拿着照相机具体在忙些什么,但在母亲眼中,儿子“不容易的,每天蛮辛苦的”。
“如果您能做主,您是希望儿子在上海上班,还是像现在这样在村里?”
“我说了不算,没有人听我的。从小就没怎么管过他,他自己蛮聪明。”母亲低头织着毛衣,若有所思。
相比于母亲,对于孟凡开当年从上海回村,父亲的态度则更加激烈。“宁愿他在上海要饭,也不想他回家门口丢人。”父亲年轻时在村里当会计,人前人后讲究有“面子”。“一提起儿子在上海上班,那多有面子。回村卖鸡,我怎么能高兴呢?”后来,孟凡开开网店卖土鸡的生意渐渐有了起色,父亲的想法才有了变化。“他拍视频这东西我不懂,我这都是旧思想了,他脑筋活,自己搞吧。”现在,父亲有时看到村里新鲜好玩的事,还会主动分享给儿子。孟凡开笑称,父亲关注的点“完全不对路子”。“那天我爹看到人家用无人机给地里打药,就让我去拍。我的粉丝要看的是我背着大桶在地里给庄稼打药,无人机才不看呢。”偶尔,父母会在孟凡开的广告视频中客串出镜:“有偿出演,一人一次1000元,只有是广告视频的时候才给。我爹妈还挺高兴,儿子给的奖金。”
有时候,需要更多乡亲出镜,或者借用邻居的场地和物品,孟凡开通常会简单打个招呼,“就说拍一下、借一下,没人在意的,结束之后再买上几瓶水或者饮料表示感谢就行了。如果说得太多太细,一是听不懂,二是真要‘演’起来,反倒没有那个真实的感觉了。”
“你觉得现在的自己是农民吗?”第一天采访时,记者这样问孟凡开。
“完全不是一个农民,但我要套个农民的‘壳’。”孟凡开几乎脱口而出。
第二天采访,征得孟凡开的同意,记者拍摄了简短的视频。面对同样的问题时,孟凡开的回答有了些许变化:“如果严格意义上来说,肯定不是。但我不会把一件事情按照传统思维固定在那里,我是依附在农村土地上做这样的事情,也可以称为农民。”“他们生产的是能吃饱肚子的粮食,我生产的是精神食粮,一样的。”
“你并不是大家传统意义上认知的农民,却在做一个叫‘农民入门指南’的视频号,在拍各种农村生活,会不会担心有一天选题会枯竭?”
“不会的。现在我把照相机给我爹我妈他们会拍吗?会种地、会干活的人拍不出来。要站在观众这边才能把东西拍出来,站到自己干活的视角,没流量的。只要去观察,能拍的东西越来越多。”在镜头前,孟凡开尽量不穿有品牌的衣服、鞋子,“我不想把自己的真实生活过多展现出来,还是尽量保持农村大叔的人设。”
总有需要的人
孟凡开说,大学毕业后,自己做的每一份工作结束得都平静而决绝,没有经历太大的变故,没有过多的犹豫,理由无非是“没什么意思”“挣不到什么钱”,坚持最久的一份营生就是开网店卖苏北草鸡。
线上当客服,孟凡开遇到过形形色色的人。“有人买了一次就直接联系我,定期转钱定期发货,完全信任我的店铺品质。有人买了一只鸡,回去吃完以后说鸡不好,上面有虫子。还有人直接把医院的检查结果发给我,说就是吃了我的鸡才生病的,让我赔钱。”每每遇到“差评要挟”,孟凡开只能向买家苦苦哀求。“鸡白送,再给点钱。有时候明明知道是无理取闹想要骗吃骗钱,也只能忍着,否则找到平台,还是会判我输,还会影响店铺的星级。”
线下去收鸡,孟凡开有固定合作的鸡贩子,自己制定标准,自己收货检验,跟鸡贩子打架是常有的事儿。“大集的主干道上,每一个路口都蹲着一个固定的鸡贩子,拦截往集上送鸡的车,每一个人站的点都是打架打出来的,左一架右一架,最后是相互妥协的结果。”
要和“职业差评师”打交道,要参与鸡贩子间的争抢打斗,要顶着父母觉得“丢人”的评价,孟凡开还是干了十几年。“挣到钱了啊,销量好的时候,一个月可以卖两三千只。后来不景气了,一个月就一千多只,我就把店卖给跟我合作的鸡贩子了,卖得还不便宜。”
关掉网店以后,孟凡开还考察过一些实体项目。有植保无人机的代理、有港口制冰设备的销售,但仔细评估下来,他觉得操作难度都太大。当然,孟凡开也并没有把拍短视频这件事看成一件长远的工作,“不过是眼下能挣钱而已,哪一天风口过了再说”。
“你觉得为什么大家会喜欢看你干农活?”
“一部分人是本身对农村生活很熟悉,看到以后觉得很亲切。而不熟悉的人一方面是好奇,觉得简简单单一件小事拍出来,还有板有眼有技巧,就挺是那么回事的。另一方面可能就是为了调侃,把回农村种地这个调侃具象化,就会有人看。”
记者问孟凡开的问题,他也问过人工智能软件。孟凡开会把流量特别好的视频讲给AI,让AI帮他复盘成功的关键点。此前,一条“磨洋工教程”的广告视频播放量超过2000万,孟凡开一直在琢磨其中的要义。AI告诉他,话题的普适性、高共鸣是那则视频获得高流量的首要原因。“‘磨洋工’是大多数人都经历过的,无论是学生、上班族,还是农村干活,大家都能产生共鸣。‘一本正经地搞笑’,观众觉得既真实又好玩,不是尬幽默,而是让人忍不住点头:‘对对对,这不就是某某某吗?’”AI提醒孟凡开,要在选题过程中寻找“所有人都会经历但很少有人总结的生活现象”。作为软件的付费用户,除了复盘,选题方向、脚本设计、画面构图甚至是某一句解说词的对仗用法,孟凡开都会和AI讨论,“AI真的是非常得力的工作助手”。
随着视频播放量与日俱增,一些嗅觉灵敏的合作机构纷纷找上门来。谈过几轮后,仔细研究过合作条款,孟凡开并没有签约的想法。“一旦签约就非常被动,后台数据全部被机构拿走,广告收入也是直接打到公司账上,公司给你分多少就是多少。我宁可少赚一些,也不能被太多规则影响和束缚,我还是想自由一点。”
在和签约经理沟通的过程中,孟凡开注意到一个细节,所有合作机构都会称他为“达人”,从不使用“网红”这个字眼。“‘网红’这个词好像现在被用‘滥’了,大家觉得可能有点贬义。其实叫什么都无所谓,‘网红’就‘网红’呗,网络红人,这不挺好嘛。”对于称呼,孟凡开很随意,“能赚到钱就行了”。孟凡开一直跟记者说,他不想把现在做的事拔太高,视频内容本身也不想承载太多“意义和价值”,“够日常、够好玩就可以了”。
一个月前,孟凡开上线了一条名为“剪刀使用教程”的短视频。视频里,他拿着剪刀剪着树枝、塑料袋和布片,画面上有很多手部动作和剪刀细节的特写,画外解说里讲着使用技巧:上下握剪刀把手时,同时四指尖需用力内扣。大拇指根部往左顶把手,合力相当于大拇指和其他四指反向45度用力,这样剪刀才能很好咬合。精细的地方用剪尖剪,硬东西用根部剪。
视频互动区里,点赞最多的一条留言里写着:谢谢老师。我女儿视力障碍,我跟她说不清楚怎么使用剪刀,但是你的视频很清晰,感谢。留言后附有一个双手合十的表情符号。有网友回复:这才是互联网的意义吧,总有需要的人。
作者:农民日报·中国农网记者 姚金楠 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