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宾

张文静 北京城市发展研究院规划研究所所长、北京市社会科学联合会第七届委员

周其森 山东社会科学院研究员，国家发改委中国投资协会特色小镇评审专家

陈玉 燕山大学出版社社长，教授、博士生导师，燕山大学中国长城文化研究与传播中心执行主任

刘海燕 延安市文化和旅游局党组成员、副局长

主持人

农民日报·中国农网记者 赵新宁

摘要

国家文化公园建设不是简单的建园修路，而是文化内核的激活与传承；不是单向的外部“输血”，关键在于培育自身的“造血”能力。

近日，以“传承·创新·互鉴”为永久主题，以“文化和科技融合发展”为年度主题的2025北京文化论坛在京举办。作为新时代重大文化工程，国家文化公园建设正是文化传承创新与多领域融合发展的生动实践。当前，各地正积极推动长城、大运河、长征、黄河、长江五大国家文化公园建设。国家文化公园建设的背景和战略意义是什么？当前在农村地区推进国家文化公园建设面临哪些挑战？需要注意哪些问题？如何推动国家文化公园建设与乡村振兴战略相结合？本期对话邀请张文静、周其森、陈玉三位专家和一位地方领导刘海燕展开交流探讨。

国家文化公园是着眼于现代化建设的战略选择

主持人：国家文化公园建设是一项重大文化工程，这项工程的启动背景和战略意义是什么？

周其森：国家文化公园是立足我国实际、着眼于现代化建设的战略选择。2017年1月，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印发《关于实施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发展工程的意见》，提出规划建设一批国家文化公园。2019年7月，中央全面深化改革委员会第九次会议审议通过《长城、大运河、长征国家文化公园建设方案》；2020年10月，党的十九届五中全会审议通过《中共中央关于制定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第十四个五年规划和二〇三五年远景目标的建议》，明确提出建设长城、大运河、长征、黄河等国家文化公园；党的二十大报告提出实施重大文化产业项目带动战略、建好用好国家文化公园。至此，长城、大运河、长征、黄河、长江五大国家文化公园整体布局基本形成，各级文化公园地方段建设行动相继开展。

张文静：我国文化遗产与红色文化资源丰富，但保护利用碎片化，部分段落存在损毁、展示形式单一等问题，亟需系统性整合。国家文化公园建设战略意义重大，以长城国家文化公园为例，它不仅整合了沿线15个省（区、市）的文化资源，通过数字修复、主题博物馆建设等让长城文化“活起来”，有效解决了遗产保护分散的问题，还串联起边塞风情与红色记忆，打造特色文旅线路，带动沿线区域经济发展，更以长城这一文化符号彰显中华文明延续性，为文化强国建设提供有力支撑，也为世界文化遗产保护提供中国方案。

主持人：国家文化公园建设工作开展以来，取得了哪些阶段性成果？有哪些标志性项目或建设亮点值得关注？

周其森：国家文化公园建设是新时代的创举，它具有公益性和公共文化建设的性质，同时还具有鲜明的时代特征。一方面，在功能上，国家文化公园的本质是以“双创”精神盘活用好文化资源、创造文化综合效益的文化综合体。另一方面，国家文化公园是文化资源融合发展的产物，提供的服务具有广泛的覆盖意义。

刘海燕：国家文化公园建设启动以来取得了显著成果。一是文化资源保护与梳理成效突出，如川渝两地签署《川渝石窟寺国家遗址公园建设战略合作协议》，成立川渝石窟保护研究中心。二是标志性项目成为文化新名片，如扬州中国大运河博物馆日均接待量超过1万人次；陕西省延安市甘泉县长征历史步道建设项目被列入国家《长征国家文化公园建设保护规划》项目库。三是区域协调联动不断加强，如渝鄂携手推动长江三峡考古遗址公园纳入第五批国家考古遗址公园立项名单，合力建设国内首个跨省市、跨区域、一园多点的国家考古遗址公园。

农村区域面临资源、技术与规划等多重考验

主持人：国家文化公园建设涉及的文物和文化资源类型多样、年代跨度大，且部分资源位于农村偏远地区。当前在农村推进国家文化公园建设，面临哪些挑战和问题？如何有针对性地解决？

张文静：农村地区推进国家文化公园建设面临三重挑战。资源保护方面，偏远地区的古遗址、传统民居等文物散落，缺乏专业管护，易受生产生活或自然侵蚀，民俗、技艺多靠口传心授，面临传承断层风险；基础与技术支撑方面，农村交通、通信等基础设施建设滞后，数字保护技术难以落地；资金与人才短缺，农村经济基础薄弱，地方财政投入有限，社会资本参与意愿低，文物修复、运营管理等专业人才不愿扎根，建设运营能力不足。

针对性解决需精准施策。一是强化保护与宣传协同，建立“专业团队+村民志愿者”管护机制，通过村广播、文化讲堂普及保护知识，记录整理民俗技艺，培养本地非遗传承人。二是补齐基础与技术短板，优先完善周边交通、网络设施，引入低成本数字化技术降低应用门槛。三是构建多元保障体系，争取国家专项补贴，吸引社会资本，与高校合作开展定向培训，确保农村区域文化公园建设可持续。

周其森：不少地方在国家文化公园建设中注重城乡统筹规划，一体化推进。但是仍有一些地区，只把眼光定在了城市范围内，在城市原有相关文化步道等基础上修修补补，没有制定整体的战略性规划。这就容易使国家文化公园建设停留在表面。应当分阶段、有次序地推进国家文化公园建设，使之有机融入乡村全面振兴、城乡融合发展和新型城镇化战略之中。

主持人：依托国家文化公园建设，打造特色农文旅融合产品时，如何平衡文化保护与旅游开发的关系，避免过度商业化对文化本真的破坏？

张文静：依托国家文化公园打造农文旅融合产品时，需以保护优先、适度开发为核心。其一，划定开发边界。划分核心保护区与适度开发区，核心区严禁商业改造，仅开放公益性体验，适度开发区业态需契合文化调性，对相关产品实行真实性审核，禁止简化技艺或篡改文化内涵。其二，创新产品形态。以体验式开发替代直接售卖，设计技艺体验、民俗筹备等互动项目，结合田园风光开发研学线路。文化衍生品由专业团队与传承人共同设计，确保文化属性优先。其三，建立动态监管机制。组建村民、学者组成的监督小组，开通反馈通道，及时调整开发策略，维持保护与开发的动态平衡。

陈玉：文化遗产不应成为发展的包袱，进步的文化价值观本身就是可持续发展的基础和根脉，它有伦理发展的规律，会不断推动人们形成继续创造、追求卓越的心态。但一些地方的案例也表明，如果不能兼顾眼前和长远，那么再被看好的开发也只是一种工具主义的经济方法。

近年来，长城沿线的农文旅融合进展受到关注，周边村落的旅游开发随之被普遍看好，但必须及时提醒的是，同是长城村，却不可一味趋同，保留它们的多样性才能活化长城村落的灵魂。当前长城沿线许多地方将乡村振兴战略与正在建设的长城国家文化公园重大文化工程有机结合，因地制宜，结合乡村传统的文化元素，进行了有益探索。做到这一点，离不开依托长城的不同地域文化特色和以原住民为主的多元主体，探索给他们文化自治的创新自主权，有利于对长城文化进行创造性转化。

刘海燕：延安始终将文化保护放在首位，通过三项措施平衡保护与开发，避免过度商业化。一是制定文化保护负面清单。明确规定旅游开发中的禁止行为，如禁止在革命旧址核心区建设商业娱乐设施、禁止对非遗技艺进行低俗化改编等。二是建立保护优先的开发审核机制。所有农文旅融合项目开发前，需先通过文化保护评估，由文物专家、非遗传承人、村民代表组成评估小组，审核项目方案是否符合文化保护要求，评估不通过的不得开工。三是推动活态传承式开发，鼓励非遗传承人直接参与旅游项目运营。如在洛川县苹果文化旅游区，邀请剪纸、面花非遗传承人入驻，游客可现场观看技艺展示、参与体验课程。

在开发和保护平衡中激活乡村资源

主持人：许多地方的国家文化公园建设区域包含农村。如何在国家文化公园建设中挖掘和展示乡村独特文化资源？就您的研究和实践调研而言，有哪些具体项目或活动既体现了地方乡村文化特色，又带动了农民就业或农村经济发展？

陈玉：通过我在长城沿线的调研发现，不少村子发生了显著变化。例如，政府拨付革命老区资金修水泥盘山路，老人有了基础养老金，困难户得到了低保补助。但这些都来源于生产、消费、金融、信息、技术的催化，是政策推动下资本化和商品化的结果，和文化的关联并不够紧密，当地人由文化观念进步而产生的动力还没有出现。从这个意义上讲，长城村落的改变还停留在“输血”层面，没有形成“造血”能力，未来通过挖掘本土文化内核、唤醒居民文化自觉来驱动乡村可持续发展的空间还很大。

刘海燕：延安在开展国家文化公园建设过程中，主要通过三种方法挖掘农村特色文化资源。一是深入田野调查，挖掘红色与民俗文化。如在吴起县农村，挖掘长征时期红军与当地村民互帮互助的故事，作为红色文化教育素材。二是结合产业实际，打造“文化+产业”项目。如在甘泉县石门豆腐小镇，梳理豆腐制作工艺传承故事，将传统豆腐作坊打造成文化体验点。三是利用数字化手段，精准定位特色资源。如通过数据分析发现游客对陕北窑洞文化兴趣浓厚，在宝塔区、延川县等农村地区，对传统窑洞民居进行保护性开发，打造窑洞民宿、窑洞文化体验园。

周其森：建设国家文化公园，合理使用农业文化资源至关重要。需要深入研究文化资源的基本属性，找到科学有效的转化路径。为此应该改变单一依靠文旅部门来推进的模式，协调联动，整体推进。科学做好顶层设计，以整体化、系统性、连续性推进文化资源转化利用。从农业文化资源的属性和转化渠道出发，孵化一批符合文化属性和特色的农文旅融合发展项目，生产一批“可看、可感、可玩、可带、可恋”的文化产品，实现农业文化资源的现代价值，推动文化自信自强。

主持人：国家文化公园建设和保护离不开沿线公众的广泛参与。您认为，如何通过国家文化公园建设，提高公众的文化遗产保护意识和参与度？

陈玉：推动文化观念的进步，需要行动起来。一方面，我们要对文化传统加以辨别和扬弃，让优秀的习俗成为广泛倡导的传统，而非一概留恋守旧的田园。另一方面，传承文化传统，要与尊重人的发展权利统一起来，跟上时代的进步。此外，长城原住民新生代的教育应当受到特别的重视，将丰富的现代文明成果引入教育，帮助孩子们不仅认识这一伟大遗产，还要走出长城投下的巨大影子，开拓新的视野，站在新高度弘扬长城文化，成为面向未来而不是囿于过去的人才，从根本上促进自身的文化变革。

张文静：提升公众对文化遗产的保护意识与参与度，需构建“感知-获益-行动”递进机制。其一，沉浸式体验唤醒意识。依托公园文物遗址、非遗工坊，组织农民参与文物修复志愿活动，或开设非遗课堂传授技艺，激发主动保护的内生动力。其二，利益联结搭建参与平台。优先吸纳农民担任公园管护员、讲解员，提供稳定收入。支持发展“文化+民宿”“非遗+手作”业态，形成保护有回报的良性循环。其三，多元宣传强化身份认同。如定期举办活动，鼓励农民展示老物件、讲述传说，从旁观者变为代言人，从而带动更多人参与进来。

探索文化工程与乡村振兴的融合路径

主持人：长城、大运河、长征国家文化公园等所经区域不少是山区农村，在推动国家文化公园建设与乡村振兴相结合方面，地方政府应如何引导当地农民参与其中并从中受益？有哪些成功经验可以借鉴？

张文静：地方政府可从三方面引导农民参与并受益，一是提供就业岗位，优先吸纳农民参与公园建设与运营。二是扶持创业，出台减税、低息贷款等政策，并提供技能培训。三是推动文化传承，组织农民参与非遗培训，通过售卖非遗产品、参与民俗表演增收。比如湖南湘西州在长征国家文化公园建设中，整合红色文化与民族文化，打造旅游路线融入大湘西旅游圈，通过制定文物保护政策、搭建旅游富农平台，提供免租金等帮扶政策，鼓励村民创业。同时引育专业人才，完善利益联结机制，吸引社会资本，既保护了文化，又带动农民就业增收。

刘海燕：以延安参与国家文化公园建设的工作为例。一是找准发力点。结合村情实际，依托原有产业，调整思路，制定规划，布局生态苗木花卉区、大棚果蔬采摘区、休闲趣味垂钓区和农耕文化体验区等产业发展方向。二是通过盘活资源、抱团驱动，为群众发展产业和增收共富蓄力。以赵家岸村为例，2018年整村搬迁后的300孔废弃窑洞流转给村股份经济合作社，与民营企业签约建设“兀里红谣”民宿项目，通过招商引资将闲置资源变现，经多年开发，每年为村集体经济增收60余万元，为本村和邻近村提供50多个就业岗位。

周其森：国家公园文化建设不能颠倒文化主体和文化载体的关系。比如大运河国家文化公园中的灌溉文化展示，重点是对包括水渠、水库、梯田等水利设施在内的系统再造。这种完整全面反映古代农业水利的思想智慧、科学技术和劳动人民艰苦劳动的系统，才具有文化的深刻性、启示性和感染力，体现文化工程常来常新的效果。如果一味在旧水车、老石磨等细碎化的“古董”和文化符号上下力气，会破坏文化的整体魅力，由资源性失误造成功能性减弱，难免给人一种“贴标签”的印象，失去文化公园应有的新颖、厚重等多重魅力。

主持人：当前应如何创新国家文化公园的展示与传播方式，扩大其影响力和受众范围？如何借助数字技术助力农村特色文化资源的对外推广？

陈玉：长城的文化内涵极其丰富，既讲和平统一，又强调求大同、和而不同；既追求相安无事，也希冀交流互鉴、互通有无，保护着繁荣富足。眼下我们对于长城的文化内涵挖掘仍然多有欠缺，传播话语不够清晰。发挥长城的文化推动力，关键是形成有当代性的文明对话，讲好长城故事，讲好中国故事。这样看，长城沿线广袤地带的原住民们是最不应被忽视的民间传播者。

周其森：扩大国家文化公园的影响力和受众范围，一方面要探索形成国家地方合作共建、社区共管、社会志愿服务的新型经营模式，变国家独建独管为多方参与。另一方面要开展多样化灵活经营，根据不同文化公园的主题和市场情况，分区分段管理，采取不同的运营方式。公益性强、市场效益低的区段，由国家运营为主；市场效益高，有商业化空间的区段，以商业运营为主。这样尽快形成以园养园的新型格局，实现以国家文化公园为代表的乡村文化产业助推乡村振兴的战略设想。

张文静：创新国家文化公园传播并推广农村特色文化。一是沉浸式数字再现，利用数字技术还原文化场景，吸引游客线上体验公园的内容。二是线上平台矩阵传播，搭建国家文化公园数字展厅，通过短视频、文旅App推送农村文化资源；联合电商设置农村文化好物专区，直播销售非遗衍生品，实现传播与增收联动。三是智慧化互动体验，线下游览解锁并线上分享，培训农村传承人用简易的数字工具制作视频，自主传播降低技术门槛。

主持人：国家文化公园建设不是简单的建园修路，而是文化内核的激活与传承；不是单向的外部“输血”，关键在于培育自身的“造血”能力。无论是长城脚下的戍边记忆、大运河畔的农耕智慧，还是延安的红色基因，其生命力终究藏在原住民的文化自觉里，藏在保护与开发的动态平衡中，藏在传统与现代的良性互动间。未来，还需要持续完善基础设施建设，借助数字技术，吸引社会资本，让当地居民在守护遗产中实实在在地增收、在文化传承中找到身份认同。期待各地以更精准的规划、更务实的举措，让国家文化公园既成为中华文化的闪亮名片，也成为乡村振兴的坚实支撑。感谢四位嘉宾做客《对话》栏目，分享精彩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