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网红村的“锅碗瓢盆交响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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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并非一道简单的对错题,而是一个关于发展模式的深刻追问:网红村在追求经济收益的同时,如何保障新老村民主体性、各地文化多样性、社区建设可行性和可持续发展的内生动力?
早上,山里的雾气还未散去,龙潭村溪水边、老房子前,慕名来拍照打卡的游客已备好最美的姿势。
在社交媒体上,龙潭是福建屏南深山里一个闪着光的名字:它是“福建版有风的地方”、土墙黛瓦、柿子火红、艺术氛围浓厚,吸引了无数渴望“诗与远方”的“城里人”。2024年,这个小村庄接待游客60多万人次,农民人均可支配收入从2017年的7600元增加到3.5万元,增长360%,七年时间让当地农民的人均收入翻了四倍多。
老村民们惊喜于自己的村庄有了这么大的发展,新村民们却在惊喜之余有了一丝忧虑。就在它成为“拍照打卡村庄”之前,新村民们争相前来的原因本是关于新型社区实践的一个理想主义之地,一个人与人之间可以进行深度思想交流、畅想艺术可能性的世外桃源。而如今,村庄却朝着一条通向更庞大的商业体量、更可观的收入的道路奔跑。
破败里的光
“2017年之前的龙潭,是另一个样子。就是一个很普通的,甚至有些破败的空心村。”新村民思林回忆:“年轻人基本都出去了,全村只剩下五六十个老人。按那种发展情况,你说它再过十年八年还在不在,真不好说。”
改变从一个近乎天真和固执的念头开始。现在已是屏南县传统村落文化创意产业项目总策划的林正碌,当时带来了“人人都是艺术家”的公益教学活动,当地政府和他合作推出了老屋翻新的“工料法”(使用本地人力、物力为特征的传统“雇工购料法”,让村级组织自行购料、聘请工匠、组织施工,实行材料入仓、出仓,用料、用工、施工等全程监督,有效节约成本,提高建设效率)等,把濒临倒塌的夯土老屋,以每年每平方米3元的租金出租,吸引了第一批来村生活“吃螃蟹的人”。他们中有画家、作家、摄影师、设计师……从北上广深等大城市“逃离”至此,有的试图“以艺术介入乡村”,更多的则是想探索和实践一种新的生活方式。
这是一群“放着城里好好的工作不干,跑来乡村的人”。九九曾经在上海和广州生活工作近20年,2018年放弃年薪近30万的自媒体商务总监职位,被朋友“骗”来龙潭,就此留下。现在她有一间自己的民宿“艺思谷”——让山中小如谷粒的空间有艺术趣味、有意思。她记得最初的日子:“村里没几个人,晚上黑漆漆的,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她参与策划了村里的第一个大型展览——“千年一遇展”,在这个有五百余年历史的古村,新老村民一起布展,联动了改造过的十几个空间。她描述时眼里闪着光:“就像在一艘沉船里,突然大家都开始努力往外舀水,不是为了逃跑,而是相信能让它重新浮起来,开出不一样的航线。”
修复老屋是第一步。没有专业的施工队,新村民们就自己画设计图,和本地老师傅一起泡在工地。47树咖啡馆、随喜书屋、四平戏博物馆……一个个融合了传统审美与现代精神的文化空间,从废墟中“长”了出来。
更重要的是,一个有高度黏性的社区形成了。大家白天干活,晚上就聚在某个空间里,喝茶、看电影、谈论艺术、分享人生。紧接着,更多的艺术家来了,导演来了,作家来了……他们排戏、写本子、做工作坊。2019到2021年,是许多新、老村民怀念的“黄金时代”。“那三年,氛围太好了。”九九说,“大家沉浸在一种创作和彼此激发的状态里,不是为了赚钱,就是为了那种活着的感觉。”
在这里,身份标签第一次失效。没有总裁、总监、老师、艺术家,只有“能扛木头的”“会修电线的”“做饭好吃的”。人与人之间褪去了城市里的社交面具,呈现出一种粗糙而真实的肌理。这种因共同目标而结成的、毫无功利色彩的“革命友谊”,成了大家珍贵的情感纽带。
老村民在一旁好奇地观望。他们不明白这些“城里人”图啥,但他们看到村里的破房子变漂亮了,自己在家门口有活干了,空心的村庄有了人气,自家地里的农产品不出村就能卖出去,村里的孩子们因此还有了一些“编外老师”……于是他们用最朴实的方式表达了接纳:自家地里的菜,热情地分享给左邻右舍的新村民。
这段开荒的岁月,在许多新村民的记忆里,都有一层温暖治愈的滤镜,支撑着他们面对后来的种种困难。“从无到有,这种创造自己未来生活的感觉,是以前在城里任何消费快感都无法替代的。”九九讲述道。
龙潭,这个曾经被遗忘的名字,后来成了全国乡村旅游重点村、传统村落活化的样板。至少它证明了一件事:理想主义,真的可以当饭吃,或者至少,可以当开荒的锄头。
流量来袭
真诚和热情感染了更多人,借助自媒体,龙潭村的故事被看见,流量如期而至。
那几年,城里人被困于钢筋水泥之中的“工位”上和合租房里,龙潭村新村民的短视频像一束光,刷爆了社交媒体:人们在青山绿水间画画,在溪边洗菜,在古宅前喝着咖啡……这种“神仙日子”一下子就击中了人们的心。去龙潭,被更多人写进愿望清单。
疫情之后,“旅游”重新回归人们的日常,前往龙潭村的游客如开闸放水般涌来。
2012年回来开村际班车的老村民胡桥庭,在2018年也有了自己的民宿,起名叫依世林:“当时游客多了,民宿没多少,不够住了,反正我家大,就想改装下,接点客人也好。”随后的几年里,龙潭村的游客量不断飙升。2023年,游客量突破100万人次;2024年,村集体经济收入78.73万元。
变化是肉眼可见的。龙潭村党支部书记陈孝镇的烦恼变得“奢侈”:“大巴车太多了,路堵死了。”他的解决方案务实而直接:建更多停车场、搞接驳车、把路修得更宽更好。“人多是好事嘛,”他说,“旅游有时候就是个氛围,就是要有人气。”对于返乡开起农家乐的老村民来说,人流即财流。大巴车一来,餐馆坐得满满当当,笋干、菌菇、玉米、李子、桃子,自家包的粽子、防止小黑虫叮咬的山苍子油……不愁卖了。鼎盛时期,龙潭村包括周边的四坪村、墘头村等形成的龙潭文创片区吸引了来自全国的200多位新村民,超过790位老村民回乡创业。村庄活了,业态多样了,文创村火了。龙潭村成了传统村落活化的样板,被授予诸多国家级荣誉。
拯救了村庄的流量,也开始悄然重塑村庄。对于自己家乡的走红,作为老村民二代的小帅觉得:“很惊喜,村里这几年的变化我自己是很满意的,基础设施有很大改变,村民就业机会增加了,收入也提高了,我现在周内在县城上班,周末就回来帮忙家里的餐厅。”
可最早的那批新村民发现商业化导向的同质化后果开始显现。为满足拍照打卡的游客,民宿装修与餐饮都愈发趋同。那份独特的、不可复制的社区文化灵魂,似乎被稀释了。“网红当然是个中性词,它给山村带来了消费。但最初吸引我们来的原因,不是在这里做餐饮、住宿的服务业。”九九的感慨道出了部分新村民的普遍焦虑。他们担心,最终龙潭会走上商业化古镇的老路——一个千篇一律、商业喧嚣、体验感下降的“旅游点”。
九九觉得,“之前来的游客,很多是会跟我们深度交流的人,现在更多的是拍个照,打个卡,吃个饭。”她感觉,那种“互相交汇、交流的状态”消失了,之前很多来这里与村民们产生深度交流的游客,都会对他们的生活方式给予肯定,现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单向度的消费。
胡桥庭觉得:“游客一直都是匆匆来匆匆走。被社交网站的视频吸引而来的游客,更多是看中这里的青山绿水,作为休闲度假的景区。”
更现实的冲击是生存压力。理想主义的氛围,开始让位于文旅商业化的现实。对于很多新村民来说,到这里是为了在一个更好的氛围中创作和生活,但当民宿越来越多,游客数量没有等比例上升,单个民宿的生意变少了。“以前这个村是不需要空调的,夏天晚上甚至还需要盖被子。”同是新村民,云边公社的老报说:“但当第一家带空调的民宿开起来之后,更多的民宿安装了空调,村里也确实没有以前那么凉快了。”
去还是留?
和新村民不同,胡桥庭坦言村子发展不是他回来的原因:“我是本地人,而且已退休了,这是我的家乡,养生又很好,也没必要往外走了。”
相融一直是个问题。为了更好地让新村民和老村民一同为村庄发展贡献力量,村委会专门设立了“新村民代表”,但村干部和村民们不太习惯使用普通话交流,老村民也会觉得,新村民讨论的东西,离每天柴米油盐的生活实在太远。
大多数老村民对于村里的社区营造、文化创意产业这些新兴理念和实践仍然较少参与。当然也有耳濡目染的,胡桥庭就说自己的老婆在村里画了几百幅油画。
事实上,新村民们的感受也不尽相同。“我无法像别人那样享受这样的田园生活,有时候我也很想出去看看。”钢字来这里生活已经五年多了,运营着溪边桥头一家叫金豆子漫画烤吧的烧烤店,金豆子是他的猫,去年走失了。他说他一直想要去找他的猫:“现在找我画画的人少了,但我的烧烤时长有了明显的提高,不过这几年烧烤几十块的小单子也变少了。”
有些人选择了离开,比如那位曾带来电影工作坊的导演,他的计划因种种原因被搁置,最终带着失落离开。一些民宿也开始易主,“在朋友圈看到后,我头脑一热就接手了。”新村民周周说,“从2018年第一次来,我就很喜欢这里的氛围,之后每年都会来拍摄。”2021年,周周盘下了悠然居,改名为悠然小筑,留在了这里,成为“第二批新村民”。
几年间,村里的新村民来来去去。“新鲜的血液”更多的是带着较为充裕的存款来到乡村投资和享受田园生活的人,以及给老板们打工换宿的“义工”。梦梦最近离开了村子。“在龙潭将近五个月的时间里,我的感觉一直在变。”因为刚辞职且积蓄并不多,她在龙潭的一家咖啡厅“打工换宿”。
“乡村要振兴,商业化的发展是必须的,我肯定要精心做好我的服务,来的人多了,村子里更有人气,老村民也会有更多的收入。”周周说,“当艺术村庄变成景区,龙潭少了作为艺术乡村的影响力,这一点是很可惜的,但我不觉得这是商业化的弊端,而恰恰是商业的繁荣,给文创带来了一个很好的契机。”
未来
新村民们的摇摆和一些思变的想法还在酝酿,一个从外部发起的“数字游民生活周”先到来了。这是一个由SeeDAO数字游民社区、乡政府、当地企业在龙潭片区联合发起的“数字游民与新型乡村社区共创体验系列活动”,是要在14天里用一百场活动“炸”掉龙潭。
村庄的“背景音”从以往的溪流、鸟鸣和偶尔的狗吠,变成了昼夜不歇、密集的交谈声和笑声。凌晨时分,老报在房间里还能清晰地听到隔壁关于房地产政策的激烈讨论;而在民宿“燕窝”,思林则无奈地笑着,“他们太嗨了”,烧烤炉边的尖叫和喧哗持续了好几个夜晚,虽然有些扰人清梦,但他说:“相比前几年那种没有人、晚上太安静的状态,我觉得有人是很好……感觉还活在人间。”
更多的是一种新的震撼。在云边公社,老报多年来坚持免费放映艺术电影,观众通常只有三五人。但在数字游民生活周,他的空间第一次挤进了三四十人,“连窗台上都坐满了人”。这种久违的、因思想和文化活动而聚集的热烈场面,让他感到一种复杂的欣慰:“我从这次活动期间,感受到了活的文化景观。”
生活周的结束,如同潮水退去,留下了一地需要重新摆好的桌椅和需要倒掉的垃圾。它没有立即带来什么确切的、可持续的改变,但它确实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了涟漪。这场邂逅带来了新鲜的空气和可能性——那个许多人曾苦苦追寻的、让社区发光的可能性,似乎在这十几天里,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降临了。两周的活动结束后,数字游民们没有全部离开,甚至有人离开了又回来。在乡政府的支持下,SeeDAO数字游民社区更是有在此长期定居做“数字游民基地”的打算。
九九在经过一段时间的挣扎后,开始调整心态。“我现在慢慢找到自己的定位了,我感觉我就是一个小山居生活方式的分享者。”她不再纠结于必须提供完美的“服务”,而是更轻松地分享自己的生活状态;老报依然每周择日在七点半公益放映,云边公社里聚集着一小群文艺爱好者,最近开始制香、晨读;在其祥居,新村民王青和敬丹夫妇出去学习尚未归来,院子里陶艺体验、窑烤披萨的招牌隐隐约约的,他们试图让游客慢下来、更深入地去探寻生活;同为新村民的圆圆抱着小孩,她的丈夫七点赶着小狗从溪边桥下穿过;檀舍、悠然小筑的客人依旧络绎不绝;新村民马小花讲述乡村经营之道的视频还在更新;桥下的公益画室,“人人都是艺术家”免费学画事业仍在继续……
“我有新的生活计划。”思林发来一张图片,上面写着要做的事情:更好的服务与早餐、在他的民宿“燕窝”种植香草花园、公众号日更、做果酱、纯露……钢字说:“感觉我的烧烤店还是无意中给了许多人前进的勇气,虽然不是我最想做的事情,但发现也是我的支点之一。现在我愿意沉浸地去好好做,慢即是快。”
一个网红村在经历短暂的“锅碗瓢盆交响曲”之后,大家各归其位,默默沉淀着自己未来要做的事。重塑社区文化进入了新的发展阶段,这是龙潭村必须要面对的事情。不同于有产业发展禀赋的村庄,龙潭村自然环境虽好,但并不是不可替代,它的优势就是早于其他村落生长出来的类似于“社区大学”的文化基因。“除了商业发展,我们其实更应该重视那些在这个村子里做艺术活动的人,商业竞争的成功很容易用钱显化出来,但是文化艺术、公共服务的价值却一直被忽略,而那些从民宿、餐饮中挣到的钱,其实是这些文化活动吸引来的,只不过做文化活动的人没有商业运营能力,钱被商人赚到了。”SeeDAO发起人唐晗说,“但这并不矛盾,在整个生态里,可以有人做商业活动,有人做艺术活动,重点是要受到同等尊重,这是一个价值导向的问题。就像我们也有自己的技术,可以在线上让村庄和外面的世界链接起来,同时做一个清楚的账本,让公共服务的价值和商业价值同样摆在明面上。”
九九最近神采奕奕:“我们最近组建了新乐队——黑蓝乐队,我们还会和‘数字游民基地’合作一个录音棚,为将来大家录歌做准备。我们乐队里的小伙子的音乐工作室就叫‘crossroad’(十字路口)!”她还说:“虽然以前是让我们怀念的,但我不愿称之为‘黄金时代’,可能是‘青铜时代’,给初期龙潭一个很好的底调。现在我们的‘吐槽’,也是帮助我们去思考,为了我们心中那个真正的龙潭的黄金时代能做些什么。”
龙潭村的十字路口并没有信号灯,村庄发展在每一个当下,未来的路如果有迹可循,那也是在每一步探索、前进之后的回望。当问到林正碌最初对这个艺术社区有什么愿景时,他回答说:“你今天所看到的都是当时的规划。”(农民日报-中国农网 记者 刘硕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