产业兴边 贸通天下——对话罗静、王飞、廖世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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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泥泞土路到通达路网，从单一种植到多元产业，从“过路贸易”到“落地加工”，边疆地区正以实实在在的发展成效，诠释着“治国必治边”的战略要求。
边陲稳，国家安；边民富，边防固。广袤的边疆地区，既是国家安全的重要屏障，也是充满发展潜力的热土。随着我国脱贫攻坚战取得全面胜利，边疆地区的发展重心已实现从“保基本、兜底线”到“促振兴、谋长远”的历史性转变。在这一进程中，产业的蓬勃发展与转型升级，正不断筑牢边疆长治久安的根基，让边民的日子越过越红火；与此同时，作为沿边开放重要载体的边境贸易，也在政策赋能与模式创新中迎来新的机遇与挑战。党的十八大以来，全国边疆地区建设取得了哪些标志性成果？边疆各省区在培育特色产业、布局新兴产业过程中，形成了哪些可复制、可推广的发展模式？边境贸易如何从“通道经济”迈向“产业经济”，真正实现落地加工、扎根边疆？本期对话邀请罗静、王飞两位专家和边境地区基层干部廖世兵一起展开交流讨论。
主持人：农民日报全媒体记者 饶雪平
罗静 中国社会科学院中国边疆研究所研究员
王飞 中央民族大学中国兴边富民战略研究院研究员、经济学院教授
廖世兵 云南省文山壮族苗族自治州富宁县田蓬镇下寨村委会上寨村党支部书记
从“保基本”迈向“促振兴”，边疆地区实现跨越式发展
主持人：党的十八大以来，全国边疆地区在基础设施、产业结构、沿边开发开放水平、民生改善等方面有什么变化？取得了哪些标志性成果？
王飞：一是边境地区经济实力明显增强。根据《中国民族统计年鉴2023》，截至2022年，边境县市地区生产总值超过1.2万亿元。
二是产业结构持续优化。截至2022年，边境县市三次产业结构为23.7∶32.3∶44.0，与2012年相比，第三产业比例显著提升，尤其是特色产业的发展优势进一步强化，如新疆喀什地区的文化旅游产业集群、广西百色市的芒果产业集群、内蒙古呼伦贝尔市的畜牧业产业集群等。
三是基础设施显著提升，特别是交通基础设施。截至2022年9月，140个边境县市中有88个边境县通高速公路，通达率为62.9%；73个边境县通铁路，通达率达到52.1%，有13个边境县通高速铁路，通达率为9.3%；有24个边境地区拥有机场，通达率达到17.1%。
四是民生事业长足发展。截至2022年末，边境县市每万人拥有医疗卫生机构7.06个，基本接近全国平均水平的每万人7.6个医疗卫生机构。教育方面，边境县市无论是人均学校数量，还是生师比都高于全国平均水平。
五是边民收入大幅增加。截至2022年，我国边境县农村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达到13573元，按可比价格计算，2012年至2022年间边境县市农村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年均增长8.48%。
六是对外开放不断深化。截至2024年末，边境县拥有18个国家级边境经济合作区，3个跨境经济合作区，7个自由贸易试验区沿边片区，9个国家沿边重点开发开放试验区，1个跨境旅游试验区，2个边境旅游试验区，极大提升了沿边开放水平，推动了边境县市对外经济的发展。
罗静：党的十八大以来，边疆地区发生了巨大变化。今年是西藏自治区成立60周年，以西藏为例，截止到2020年底，西藏206个边境地区产业项目全部开工，高标准建成604个边境小康村，新建改建边境公路130条、3080公里，一二线边民补助从年人均1700元、1500元提高到6000元、5400元。这其中最典型的是林芝市墨脱县，作为中国最后一个通公路的县，墨脱通车使1.2万名群众告别行路难的历史，县域地区生产总值从2012年的2.6亿元增至2024年的10.11亿元。截至2024年底，西藏公路通车里程达12.49万公里，实现所有县乡村通硬化路，乡镇通畅率达97.99%。青藏铁路、拉林铁路等构成“天路”网络，铁路运营里程达1359公里，覆盖5个地市。国际国内航线增至193条，通航城市81个。
西藏基础设施建设的跨越式发展，印证了“治国必治边”的战略远见。墨脱通路不仅是物理道路的贯通，更是边疆治理现代化的缩影——通过交通破局和激活边疆地区的自然资源以及产业、文化等多重价值，为全球高海拔边疆地区发展提供了中国方案。
廖世兵：我所在的云南省富宁县田蓬镇地处中越两国、云桂两省交界处，距国境线仅1.5公里，曾是一个典型的“空巢村”“空壳村”。这些年，村里的基础设施建设实现跨越式提升。昔日的泥泞土路已全面硬化，实现村村通水泥路，户户通便民道，形成了便捷的农村交通网络；富宁县城动车开通，极大改善了区域交通设施，为当地农产品外销创造了良好的物流条件，我们种的药材当天就能运到外地。产业发展实现结构性转型，彻底改变传统单一种植模式。
口岸经济赋能对外开放。依托国家一类口岸优势，在地方党委、政府支持下，田蓬口岸采取跨境务工人员预约错峰通关、加开专用通道、简化边检备案手续等通关便利措施，最大限度为出入境旅客节约时间与效益成本。今年3月，货运功能正式启用，为中药材、水果、服装等本土产品开拓国际市场创造了有利条件。
主持人：从脱贫攻坚到乡村振兴，边疆地区的发展重心发生了哪些转变？打赢脱贫攻坚战后，边疆各省区在巩固拓展脱贫攻坚成果方面采取了哪些举措？还面临什么挑战？
王飞：“十三五”时期，边疆地区的发展重心主要围绕打赢脱贫攻坚战，按照“两不愁三保障”的要求整合各方资源，确保贫困群众如期脱贫。“十四五”以来，边疆地区的发展重心是牢牢守住不发生规模性返贫的底线，做好防返贫监测和就业监测工作，抓好产业发展、就业促进、兜底保障等工作，始终把产业和就业作为帮扶的重中之重，动态消除返贫致贫风险。特别是当前，边疆地区在引入农业产业、劳动密集型产业、加大产业奖补，做好就业公共服务、组织外出务工、加强技能培训、开发公益性岗位等方面不断发力。如新疆喀什地区围绕易地搬迁安置点，发展戈壁苹果、葡萄、新梅、沙棘等现代林果产业、农产品加工业，不断拓宽易地搬迁安置点群众的增收渠道。
但不可否认，边境地区的产业发展基础仍比较薄弱，城镇化率偏低，制造业发展水平不高，招商引资困难，本地就业岗位少。基础设施还有一些短板，部分地区县城至乡镇的道路等级还不高，公共服务水平相比内陆还存在差距。“十五五”时期，如何继续增强内生发展动力，实现人口集聚发展，加强稳边固边，还面临一定挑战。此外，如何更好地瞄准特殊困难地区和特殊困难群体，做好适合边境地区的常态化帮扶工作也是需要着力研究和解决的关键问题。
廖世兵：脱贫攻坚解决了“有没有”的问题，乡村振兴要解决的是“好不好、稳不稳”的问题。重心从“输血”变为了“造血”。以上寨村为例，我们现在不光种，还琢磨着怎么种得更好、卖得更好。比如，我们借着现代化边境幸福村建设的东风，发动村里懂设计、搞工程的乡亲们义务帮忙做规划，发展中草药观光园、民宿康养和亲子乐园等项目，还注重乡村治理和生态保护，带动每户年均增收4000元，真正实现“家门口就业、产业链致富”。
在巩固拓展脱贫攻坚成果上，针对返贫风险，建立了动态监测机制，定期走访村民，及时了解各家情况，给予帮扶措施。产业可持续性方面，实现多样化发展，帮助农户同科研机构合作，引进新技术改良药材品种，提高产量和品质；同时积极拓展销售渠道，联系电商平台销售药材。
以特色产业造血，以落地加工固贸
主持人：“惠民生、兴产业”是边疆地区发展的重要抓手。边疆各省区在培育特色产业、激活新兴产业、升级传统产业过程中，形成了哪些发展模式？有哪些可复制的经验？
罗静：边疆地区受地理区位与产业结构制约，面临发展慢、产业弱的现实挑战。进入数字经济时代，电子商务以其信息传达摆脱地域空间限制的特性，成为边疆地区突破空间限制、激活内生动力的关键抓手。过去因物流成本高、信息不对称，边疆地区的特色产品“养在深闺人未识”，优质资源难以转化为经济价值。电子商务在边疆地区的介入重构了这一逻辑：在民生端，边疆地区的广大民众通过直播带货、社区团购等模式，直接对接全国消费者，农产品溢价率提升，比如云南鲜花、新疆红枣，电子商务切实增加了边疆民众的收入；在产业端，电子商务倒逼产业链条延伸，边疆地区从“卖原料”转向“卖加工品”“卖服务”，比如内蒙古乳制品通过电商孵化出高端奶粉品牌，推动三产融合发展。边疆地区还依托跨境电商综试区、边民互市贸易区，将发展的“末梢”变为开发的“节点”。
对边疆地区而言，通过电子商务形成了价值闭环，电商既是民生改善的“加速器”，也是边疆产业振兴的“催化剂”。边疆地区正通过电商生态的构建实现从“地理边疆”到“数字前沿”的转型。
廖世兵：上寨村产业发展的思路是改变传统单一种植模式，积极推进农业产业结构调整。村里种植了山豆根、白芨、滇黄精、重楼等中药材，种植规模达1500余亩，还种植了苹果梨、八月瓜等特色水果。同时，着力延伸产业链条，建立中药材加工包装体系，发展腊肉烘烤、冷链物流等农产品精深加工产业。积极探索农文旅融合发展路径，建设林下观光步道、农耕文化陈列室、亲子游乐园等设施，推出“村长讲堂”、实地研学、跨境旅游等特色项目，带动酒店、餐饮、零售等配套服务业发展。截至目前，全村累计实现经济创收超1000万元，户均增收2万元以上，村民人均可支配收入达5.4万元，集体经济壮大至400余万元，成为全镇人均纯收入最高村寨。
经验主要有三条：一是选准路子，不能盲目跟风，得结合自身实际；二是团结干事，一家一户成不了气候，抱团才能闯市场；三是党员带头干。比如我们村的“5149”模式，它指的是针对中草药种植周期长、成本高的特点，采取村集体合作社提供种苗和技术服务、群众提供土地和管理服务的方式发动村民种植中草药，收益分成按照合作社占51%、群众占49%的模式进行分成，其中合作社所得收益的51%作为村集体经济收入，这个方法解决了中草药前期投入成本过大，群众不敢试、不敢闯的问题，降低了合作社后期管理的成本，同时双方以占股的形式合作，极大提高了群众参与的积极性。
主持人：边境贸易是我国对外贸易和开放型经济的重要组成部分，当前我国边贸发展现状如何？在您看来，如何推动“互市贸易+落地加工”模式，避免边贸仅停留在“过路贸易”，真正带动边境地区产业升级？
罗静：改革开放以来，边境贸易从“边民互市”的零星交易，逐步成长为我国对外贸易的特色板块，更关键的是它连接了14个陆路邻国，覆盖9个边疆省区，是“一带一路”倡议中“民心相通”的重要载体。边境贸易也从历史上的“生存互市”发展到今天的“产业互市”。古代“茶马互市”是典型的“过路贸易”，双方仅满足物资互补，无产业延伸。改革开放初期的边民小额贸易，边民通过“肩挑手扛”交易日用品，规模小、附加值低，本质仍是“生存型经济”。1992年国家正式设立边境经济合作区，但沿边的国际贸易额在全国外贸产值中的占比并不高。2010年后，随着边疆地区自贸试验区、边合区设立，边贸开始与产业挂钩。如广西东兴的互市加工园区，将越南的橡胶、海产品加工成轮胎、鱼粉，本地增值率大幅提升；吉林珲春直接利用俄罗斯的木材在当地加工；新疆阿拉山口则是建设了面条厂，利用中亚国家进口的面粉在边境地区直接加工成面条，再利用电子商务销往全国。
历史上，边贸的每一次升级都伴随着政策突破，从“边民互市限额”到“落地加工免税”，从“口岸单一功能”到“综合服务平台”。当前，边境贸易跃升的关键在于政府的制度创新与全国统一大市场的共振。
王飞：目前，边境贸易产业发展呈现出积极向好趋势。边境贸易的发展受国家政策影响较大，地方政府发展边境贸易的积极性很高，但边境贸易受到基础设施、地缘政治、国际局势等影响较大，因此主要还是依靠国家政策推动。
推动“边民互市+落地加工”模式，除了国家政策支持，同时也需要地方政府积极创新，大力发展跨境贸易、跨境加工、跨境物流、跨境电商，充分发展各种业态，形成较为完整的产业链，推动产业集群发展。
安居乐业方能稳边，区域协同谋长远
主持人：边民是兴边富民行动的主体。边民能致富、留得住，边疆才更加稳固。在您看来，要让边民不仅“留得住”，更能“安心留”“长久留”，应当重点解决好哪些问题？
王飞：我认为主要有两条路。一个是要发展产业，把人留住。利用好东西协作、定点帮扶、对口援助、兴边富民等帮扶政策，抓住国内产业向西转移的机遇，引入劳动密集型企业，引入链主企业、龙头企业，形成“东部企业总部+西部生产中心+边境工厂”的模式，创造更多就业岗位，让转移就业群众能够在本地就业。如果收入不能增加，是不可能留住人的。
另外一个是要把基本公共服务做好，把人心留住。要制定时间表，有较为明确的规划目标，有切实有效的支持政策，有步骤地逐步实现公共服务均等化。边疆地区的公共服务水平，特别是教育、医疗水平目前差距还是比较明显的，尤其是软件方面的差距。只有逐步实现公共服务均等化，才能将人心留住。
廖世兵：要想让边民安心留下来，光靠情怀不够，得解决实际困难。我认为要重点解决三件事：一是提高教学质量，进一步完善乡村学校教学条件；二是提升医疗保障水平，提高基层医疗卫生机构服务能力，完善基层必要的、常用的诊治设备和药品，方便患者就医；三是拓宽增收渠道，完善产业链，让农民在家门口就能有稳定、体面的收入。
今年8月，文山州开始实施边境地区“两增长三提升”三年行动，到2027年，推动边境地区产业、教育教学、医疗卫生和人居环境协同可持续发展，进一步增强沿边各族群众获得感、幸福感、安全感和国家认同感、归属感、国防责任感。
主持人：边疆地区是推进中国式现代化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相比内陆地区，未来边疆地区的发展，应如何通过区域协作，在融入新发展格局、融入全国统一大市场中实现自身高质量发展？
罗静：边疆不仅是地理概念，更是中国式现代化的特色篇章。没有边疆地区的现代化，就没有全国的现代化；没有边疆地区的高质量发展，共同富裕就会缺一块关键拼图。当前，边疆地区发展着力用数字技术激活自身独特性，这或许正是边疆地区在新发展格局中最具潜力的竞争优势。
过去内陆和沿海地区的发展模式和优势，本质上是“要素驱动”，即沿海靠港口和制造业集群，内陆靠交通枢纽和产业集群。但边疆的优势不在要素密集，而在其特色稀缺。数字技术就是把稀缺特色转化为发展动能的桥梁。过去边疆地区发展的短板在物流、技术和市场辐射力，但区域协作能补上这些短板。比如广西凭祥过去依赖“边民互市”，规模小、链条短；现在与杭州、广州的电商平台合作，共建“边境仓+国内分拨中心”，把越南的咖啡、泰国的榴莲通过凭祥口岸快速分拨到全国，2024年跨境电商进出口贸易额突破200亿元。这不是简单复制沿海的发展模式，而是借沿海的物流网络，放大边贸优势。沿海的优势在“规模”，内陆的优势在“枢纽”，而边疆的优势在“特色”——这种特色是地理的、文化的、生态的，无法被模仿。通过电商助力，边疆与其他区域合作时，不再是“需要被帮助的落后地区”，而是“掌握独特资源的创新者”。当人们用数字技术激活这种独特性，边疆就能在新发展格局中找到自己的位置，成为中国式现代化的特色引擎。
主持人：从泥泞土路到通达路网，从单一种植到多元产业，从“过路贸易”到“落地加工”，边疆地区正以实实在在的发展成效，诠释着“治国必治边”的战略要求。当前，边疆地区仍面临产业基础相对薄弱、基础设施有待完善、公共服务水平仍需提升等现实挑战。未来，在兴边富民政策的引领下，通过深化区域协作、拓展口岸功能、壮大特色产业，持续推动产业发展由“散”到“聚”，边贸模式由“通”到“融”，民生保障由“有”到“优”，边疆地区必将更好地融入全国统一大市场，在服务新发展格局中展现更大作为，让万里边疆既成为稳边固防的坚强堡垒，更成为一片充满生机活力的发展热土、幸福家园。感谢三位嘉宾做客《对话》栏目，带来精彩观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