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设质量高、成色足的农业强国——对话金文成、黄承伟、胡向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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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宾
金文成 农业农村部农村经济研究中心主任
黄承伟 中国乡村振兴发展中心主任、研究员，农业农村部乡村振兴专家咨询委员会委员
胡向东 中国农业科学院农业经济与发展研究所所长
主持人
农民日报·中国农网记者 刘知宜
当前和今后一个时期，“三农”工作要以加快建设农业强国为战略总纲，以推进乡村全面振兴为总抓手，以学习运用“千万工程”经验为引领，以农业农村现代化建设为总目标，统筹新型工业化、新型城镇化和乡村全面振兴，有力有序地推进农业强国建设。
农业强国是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的根基，推进农业现代化是实现高质量发展的必然要求。日前，《加快建设农业强国规划（2024—2035年）》（以下简称《规划》）正式发布，明确了当前和今后一个时期农业强国建设的战略部署。如何理解《规划》的核心要义？中国式农业现代化面临哪些特殊挑战？本期对话邀请金文成、黄承伟、胡向东三位专家，围绕《规划》的战略定位、实施路径与保障机制展开深度解读。
锚定“三步走”战略，统筹安全与发展
主持人：现阶段，为什么要推进农业强国建设加快迈上新台阶？《规划》发布有什么样的重大意义？
金文成：实施农业强国战略是党的二十大作出的重大战略部署。首先，农业强国建设是现代化强国建设的根基。强国必先强农，农强方能国强。在拥有14亿人口的超大规模国家进行现代化建设，在“大国小农”的基本国情农情下建设现代化强国，没有农业强国的支撑，就会动摇现代化强国建设的根基。目前，我国农业基础仍然薄弱、城乡发展不平衡不充分突出表现在农村，必须全方位夯实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根基，加快推动农业大国向农业强国跨越。
其次，建设农业强国既是实现第二个百年奋斗目标的战略安排，也是推进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建设的迫切需要。实施农业强国战略，其深度、难度、广度不亚于脱贫攻坚。用不到30年的时间，把拥有14亿多人口、近2亿农户的农业大国建设成为社会主义现代化农业强国，世界上既没有成功的国别经验可供参考，历史上也没有成熟的体制机制可供借鉴。需要我们坚持守正创新，既主动作为，加快建设；又稳中求进，久久为功。
最后，《规划》编制和实施为农业强国建设提供了科学指导。当前和今后一个时期，“三农”工作要以加快建设农业强国为战略总纲，以推进乡村全面振兴为总抓手，以学习运用“千万工程”经验为引领，以农业农村现代化建设为总目标，统筹新型工业化、新型城镇化和乡村全面振兴，有力有序地推进农业强国建设。
黄承伟：现阶段推进农业强国建设加快迈上新台阶意义重大而深远。从发展战略看，这是加快中国式现代化进程的客观需要，当前我国农业现代化仍滞后于工业化、信息化和城镇化，若不能加快补足短板，将影响国家现代化建设的整体质量和成色；从世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看，这是应对全球风险挑战的战略需求；从满足人民美好生活需要看，这是适应人民对高质量生活的需求升级，随着城乡居民对绿色优质农产品、多元化食物供给的需求显著提升，只有推进农业强国建设，通过科技赋能和全产业链优化，才能实现从“吃得饱”向“吃得好”“吃得健康”转变；从构建新发展格局看，这是激发经济发展新动能的必然要求，农业农村领域蕴藏着庞大的市场需求潜力，通过乡村新业态新产业、特色农业产业集群发展，可以有效拉动内需，为宏观经济稳定增长提供新空间。
《规划》作为系统性部署农业强国建设的纲领性文件，从顶层设计与战略路径层面，统筹了2024—2035年的阶段性目标与重点任务，为解决以往农业现代化目标分散、衔接不足的问题提供了基础，也为各地制定实施方案提供了统一遵循。
胡向东：当前，全球粮食安全格局深刻变革，极端气候频发、地缘冲突加剧、国际供应链震荡三重压力叠加，农业已超越传统产业范畴，成为影响国家安全的重要因素。从国内看，向科技要产能、向绿色要效益、向全产业链要韧性，这些都是农业强国建设的重要任务。从国际看，粮食安全是大国博弈的“隐形战场”，种业自主权、农业科技制高点、农产品定价权的竞争，直接关系国家战略主动权。推进农业强国建设加快迈上新台阶，本质是以系统性变革破解“大国小农”深层矛盾，这不仅关乎端牢“中国饭碗”、畅通城乡循环、促进共同富裕，更是在全球化竞争中构筑起与国家综合实力相匹配的农业核心竞争力的关键。
《规划》的重大意义在于“三个锚定”：一是锚定目标，明确了农业综合生产能力、科技装备水平、绿色发展等方面的发展目标，为当前和未来一个时期的“三农”工作绘就了愿景蓝图。二是锚定路径，通过统筹粮食安全与产业升级、小农户与现代农业衔接、生产力提升与生态保护，构建了“稳根基、强动能、可持续”的三维发展框架。三是锚定责任，将农业强国建设深度融入新发展格局，以国内大市场带动农业全链条升级，以高水平开放参与全球农业治理，明确了农业强国建设的重点任务。
主持人：怎样解读《规划》中的分“三步走”：到2027年，农业强国建设取得明显进展；到2035年，农业强国建设取得显著成效；到本世纪中叶，农业强国全面建成？
黄承伟：到2027年，农业强国建设取得明显进展，主要任务是聚焦关键领域突破，如粮食安全保障能力提升、农业科技装备短板补强、绿色生产体系初步构建等，为后续发展夯实基础。这一阶段的重点难点在于突破瓶颈，筑牢安全底线。特别是要在粮食安全与科技自立上下功夫，集中攻克种源“卡脖子”技术，实现主要农作物品种自主可控；提升高标准农田占比，确保谷物自给率稳定，在生态转型与产业升级上取得明显成效。
到2035年，农业强国建设取得显著成效，主要任务是实现农业综合生产能力、质量效益和国际竞争力全面提升，城乡融合发展格局基本形成，推动农业现代化与新型工业化、信息化、城镇化协同发展。这一阶段的重点是优化结构，提升综合竞争力。一方面，聚焦全产业链融合，发展智慧农业、农村电商等新业态，持续提高农业科技进步贡献率。另一方面，促进城乡协调发展，基本消除城乡二元结构，农民收入增速持续高于城镇居民，形成以县域为载体的城乡经济循环体系。
到本世纪中叶，农业强国全面建成，核心目标是农业全要素生产率、可持续发展能力达到世界领先水平，成为全球农业创新与治理的重要引领者，全面支撑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建设。这一阶段的重点是引领全球，实现全面现代化。比如，农业治理话语权显著提升，主导国际农业标准制定。再比如，建立资源节约、环境友好的农业生产体系，为全球应对粮食危机和气候变化提供中国方案。
胡向东：“三步走”战略绝非简单的时间表划分，而是基于农业现代化规律的系统工程，既体现了我国对农业发展现状的清醒认知，也彰显了我国推进农业现代化的系统性思维。从战略逻辑来看，“三步走”战略通过阶段化目标分解农业现代化“长周期、重投入、慢变量”的发展特征，其核心逻辑在于分阶段“渐进突破、梯次推进”解决农业现代化的结构性矛盾，即短期聚焦稳根基、中期强动能、长期塑优势。
破解“大国小农”深层矛盾，探索中国式农业现代化特色路径
主持人：农业强国建设既要符合世界现代化一般规律，也要充分考虑我国“大国小农”的国情，中国式现代化的农业强国建设有怎样的特殊性？从《规划》来看，应分为哪些方面？
胡向东：立足“大国小农”基本国情，其特殊性体现在四个方面：第一，以保供给为首要任务。人口规模巨大的现代化必须确保粮食和重要农产品的稳定安全供给。这与小农经营为主、资源约束趋紧的现实紧密相关，需通过科技赋能和规模化服务体系破解“小农户与大市场”的矛盾，筑牢农业综合生产能力基础。第二，以共同富裕为根本导向。通过完善联农带农机制、壮大集体经济等途径缩小城乡差距，应重视在产业链延伸中保障农民收益，避免“强产业弱农民”的失衡。第三，以农耕文明与现代文明融合为特色。农业强国建设并非全盘西化，而是要将传统精耕细作、生态智慧与现代科技装备结合，走一条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协同发展的中国式农业强国道路，如发展绿色农业、挖掘乡村文化价值。第四，以绿色生态为发展底线。面对资源环境硬约束，需统筹高产高效与可持续，推广节水节肥技术，严守耕地红线，构建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农业生产方式。
金文成：推进农业强国建设我们有独特优势。一是制度优势。农村土地归集体所有的公有制，保证了广大农民平等享有基本生产资料，不偏离共同富裕的方向，有效避免落入“中等收入陷阱”；坚持农业农村优先发展的方针，实施强农惠农富农的支持政策，保证了科技、人才、资金和资源要素等向农业农村倾斜投入，有利于加快补齐“三农”发展的短板弱项，让农业农村现代化尽快赶上来，实现“四化”同步。二是文明优势。拥有精耕细作、生态农业传统，创造了世界最具有生命力的农耕文明，创造出最优耕地利用率和融于新时代的可持续农业模式。三是赶超优势。相对于发达国家“串联式”的现代化发展过程，我国现代化建设则是在外部力量冲击刺激下的赶超式发展，同时利用多轮科技革命和产业变革成果，有利于后发实现“弯道超车”和“换道超车”。
主持人：全方位夯实粮食安全根基、全领域推进农业科技装备创新、全环节完善现代农业经营体系、全链条推进农业产业体系升级，《规划》中的四个“全”，下一步有哪些重点任务？
金文成：粮食安全方面，要围绕确保粮食生产能力稳定达到1.4万亿斤以上，坚持稳面积、提单产、提品质，全面落实耕地保护和粮食安全党政同责，全方面夯实粮食安全根基。一是坚持“藏粮于地”，强化耕地保护和质量提升。按照保数量、提质量、强监管的要求，严守18.65亿亩耕地和15.46亿亩永久基本农田保护红线，着力提高耕地质量，加强高标准农田建设，逐步把具备条件的永久基本农田全部建成高标准农田，坚决制止耕地“非农化”、稳妥整治“非粮化”，持续治理南方耕地酸化、北方耕地盐碱化、东北黑土地退化等。二是坚持稳产保供，强化粮食生产水平和储备调控。扎实推进新一轮千亿斤粮食产能提升行动，实施粮油等主要作物大面积单产提升行动，完善国家储备体系和全链条监测预警体系。三是坚持大食物观，构建多元化食物供给体系。农林牧渔并举，全方位、多途径开发食物资源。强化食品安全和农产品质量安全监管，健全粮食和食物节约长效机制，推动粮食机收减损、适度加工和科学储存，持续整治食物浪费。
胡向东：科技装备强是农业强国建设的核心内容之一，近些年我国农业科技水平发展迅速，但是与美、加、法、澳、德等农业强国尚存在一定差距。农业科技进步贡献率、劳均农业固定资本形成额等关键指标仍显著低于强国平均水平。未来一段时间内，夯实粮食安全根基、发展农业科技装备应当从以下方面入手：一是种业振兴攻坚。以种质资源保护为基础、自主创新为核心、供种安全为底线，集中力量研发高产优质、多抗广适、节本增效的品种，推动育种技术体系迭代升级和生物育种研发应用，抓紧培育具有自主知识产权的优良品种，加快实现重要农产品种源自主可控。二是加快智能农机装备研发应用。聚焦大型高端智能农机、丘陵山区适用小型机械等农机装备重点方向，突破一批标志性整机装备和关键零部件，推动物联网、大数据、人工智能等信息技术与农机装备融合应用。三是推动耕地质量进一步提升。围绕研发黑土地保护利用、盐碱地综合改造利用等关键问题，完善高标准农田建设、验收、管护机制，促进耕地数量、质量、生态“三位一体”协同提升。
黄承伟：立足推动构建新发展格局，全环节完善现代农业经营体系的主要路径有四个方面。一是大力培育多元化新型经营主体。强化家庭农场、农民合作社示范引领作用，推广“龙头企业+合作社+农户”模式，推动土地流转与托管服务规模化。二是健全农业社会化服务体系。建设区域性综合服务中心，提供农资供应、农机作业、技术指导等全流程服务，持续提高主产区服务覆盖率。三是优化联农带农利益联结机制。推广订单农业、股份合作等模式，确保农户分享加工、销售环节收益。四是完善农村产权交易市场，激活土地经营权、集体资产股权等要素流通。
全链条推进农业产业体系升级可重点采取以下举措：第一，推动农产品加工流通优化升级，促进延伸产业链条，提升附加值。如发展中央厨房、预制菜等精深加工产业，重点培育国家级产业集群。完善冷链物流体系，如建设骨干冷链基地。第二，构建绿色低碳产业体系，加快推进农业全面绿色转型。如发展生态循环农业，推广种养循环模式（如“猪—沼—果”），健全横向生态保护补偿机制，发展生态旅游、碳汇农业等新业态。第三，加快发展乡村特色产业，促进乡村产业融合发展。深度开发乡村特色文化产业，深入推进优势产业集群、现代农业产业园、农业产业强镇建设，大力培育乡村新产业新业态。
协同配合强落实，让农民过上现代文明生活
主持人：农业强国建设不单单是农业问题，更是农村、农民问题，不断提升农民生活水平和幸福感、高质量推进宜居宜业和美乡村，提升农村现代生活水平，应如何抓好落实？
金文成：要瞄准“农村基本具备现代生活条件”目标，聚焦缩小城乡差别和区域发展差距，不断提升农村基础设施完备度、公共服务便利度、人居环境舒适度、乡村社会和谐度、农民群众满意度。一方面，基础设施建设更多向村覆盖、向户延伸。以县域为单元，在国土空间规划的管控下，坚持规划先行，统筹县乡村基础设施建设，推进路电水气网房等由“有没有”向“好不好”转变。特别要适应电商直播等新业态的发展，完善县乡村三级物流配送体系，改造提升农村寄递物流基础设施，加快农村光纤宽带、移动互联网、广播电视网、下一代互联网和低空经济发展。
另一方面，基本公共服务供给要更多体现均等化要求。着重解决城乡教育、医疗、社保、养老等公共服务差别过大问题，多渠道增加农村普惠性学前教育资源供给，办好乡镇寄宿制学校和必要的乡村小规模学校，持续改善农村义务教育学校基本办学条件；改善乡镇卫生院设施条件，加强村医队伍建设，持续提升村卫生室标准化建设和健康管理水平；因地制宜扩大农村养老服务供给，大力推进农村互助性养老服务，不断提高城乡居民基本养老保险待遇水平；完善统一的城乡居民基本医疗保险制度，合理提高政府补助标准和个人缴费标准，完善农村最低生活保障制度动态调整机制。
黄承伟：农业强国建设需统筹农业、农村、农民“三农”协同发展，通过产业升级、生态保护、制度改革等多维度举措，全面提升农民幸福感和乡村现代化水平。要着力促进农民增收与就业创业，激发内生动力。开展技能培训与创业扶持。实施“乡村振兴人才培育计划”，培育高素质农民，发展电商直播、乡村旅游等新业态技能。同时，着力推动乡村治理现代化，提升幸福感。如加强党建引领与数字化治理，深化“党建+网格化”管理，推广浙江“千万工程”经验，建立村民议事会等协商机制，推动村务公开透明化。强化文化保护与乡风文明建设，保护传统村落和农耕文化遗产，推广积分制、红白理事会等移风易俗举措。着力强化生态保护与绿色转型，加强人居环境整治，开展水系连通工程，倡导绿色生产生活方式。
主持人：协同配合《规划》，在政策、组织、机制等层面如何强化保障？
金文成：配合《规划》，应该提供以下几方面的支撑：第一，育主体、活机制、优服务，创新建强现代农业经营体系。近年来，“大国小农”基本国情叠加工业化城镇化加快推进，农业老龄化、兼业化、粗放经营现象凸显，迫切需要创新建强与农业生产力发展水平相适应的现代农业经营体系。就是要加快构建以家庭经营为基础、以新型农业经营主体为引领、以全环节社会化服务为支撑的现代农业经营体系，促进小农户和现代农业发展有机衔接。
第二，优政策、畅流通、强品牌，构建现代化高效市场体系。改革开放40多年来，我国农产品市场体系建设取得积极成效，在服务“三农”发展、改善民生保障等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但与加快建设农业强国需求相比，还存在设施不足、体系薄弱、成本较高、品牌不亮等问题。特别是相对于生产环节，产后环节缺乏足够的市场构建和必要支持。站在新的历史方位，需进一步强化市场观念，加快补足市场短板，构建运行平稳、有序高效的现代化农村市场体系。
第三，强政策、育人才、促集成，提升科技创新驱动力。创新始终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发展的不竭动力，是生产力提升的关键要素。推进农业强国建设需要强有力的科技支撑、教育支撑、人才支撑，确保粮食和重要农产品稳定安全供给，扎实推进乡村全面振兴。
主持人：农业强国建设是一项长期性、系统性工程，既要立足国情破解“大国小农”深层矛盾，也要进一步提高农业国际竞争力。三位专家从战略定位、实施路径、保障机制等多维度为农业强国建设提供了理论解读和实践指引。蓝图已绘就，重在抓落实，未来需以《规划》为纲，统筹安全与发展，强化科技与改革双轮驱动，推动农业强国建设迈出坚实步伐。感谢三位嘉宾做客《对话》栏目，分享精彩观点！
